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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号房
达特木尔监狱的大门在钱宁身后合上之时,他冰冷的蓝色双眼所蕴含的憎恨之意,不管是其挚友或死敌,都会感到不寒而栗。钱宁誓言要找出“印钞机”,因为是这个伪钞集团的首脑出卖了他。
然而出狱之后他首先所受到的“欢迎”竟是,心中深爱的女孩玛妮已经嫁给一位英俊、正直的弗洛伊德少校。钱宁原本打算向这位雀屏中选的幸运儿认输,孰料他竟查觉出这是一场阴谋报复的行动,于是他决定放手一搏,一一布阵,然而却引发一场凶案,该杀的人,该抓的人,杀人的人,抓人的人,全如坠五里雾中,未到最后一刻,无人能晓……
不被埃德加·华莱士感动是不可能的。
《金刚》编剧埃德加·华莱士全力打造,从这本书开始,推理小说成为了畅销书。 我从华莱士那里学了不少写推理小说的窍门。 ——阿加莎·克里斯蒂 华莱士一个人的作品占英国图书市场总值的四分之一。 ——《泰晤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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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涩坚硬的石砌拱门上刻了两个字: 恕道 在这种大冷天里,约翰尼·格雷套用同伴的说法,将那两个字改成了“怒到”,因为约翰尼既未获得宽恕,这里也没什么仁道可言。 日复一日,他和拉尔·摩尔根推着沉重的推车爬上陡峭的斜坡;日复一日,他茫然地看着守卫将钥匙插进雪亮的巨锁打开大门,看着一群人在全副武装的狱卒带领下穿过大门,然后再看着大门重重地合上。 四点钟,约翰尼会再倒回拱门下,驻足等着守卫开门,让他把推车推进去。 这里的每一栋建筑他都熟悉到已经生厌的地步,被风雨冲刷得斑白的大楼、屋顶低垂的办公室、仓库般大的洗衣房、老旧的面包房、运动场及残破的柏油路、丑陋的教堂、俗丽的长凳——上头的位子是给狱卒坐的,还有无期徒刑的囚犯们完成苦役后安息的坟场。 一个春日的早晨,约翰尼随着劳动队伍走出监狱大门,他们正在盖一栋仓房,约翰尼负责砌砖的工作。他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可以更加自由地聊天,而且他想听听拉尔·摩尔根谈“印钞机”的事。 “今天不准多说话。”执勤的狱卒坐在一堆盖着袋子的砖头上说。 “是。”拉尔回答。 五十岁的拉尔是个聪明的无期徒刑囚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得久一点,好再做一次案。 “不是盗窃,格雷,”他边说边悠闲地砌上一块砖头,“也不像老莱格那样去开枪杀人,当然更不是像你那样在赛马场上动手脚喽。” “我不是因为把蜘蛛王掉了包才被抓的,”约翰尼平静地说,“我带它入场时,根本不知道真的蜘蛛王已经在场内了,我是被陷害的,这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谁不是啊?”拉尔安慰地说,“我是这里唯一有罪的人,这是典狱长说的。他对我说,‘摩尔根啊,能在这里遇到一个真正的罪犯,真的让我好过多了,因为其他人全都是被陷害的。” 约翰尼并未接口,因为找不出接话的理由,反正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他知道跑马场骗子充斥,而且他也认识那些背后的主使者,他之所以无怨无艾地接受三年徒刑,倒不是因为他真的犯了法,而是另有原因。 “别怪他们坑了你,那是你自己太笨了。”拉尔得意地说,“笨蛋是做什么用的?就是让人陷害用的。这件事凯恩有没有说什么?” “我没见到凯恩先生。”约翰尼简短地说。 “他也会认为你是个傻瓜。”拉尔心满意足地说,“格雷,给我一块砖。先别聊了,那个讨厌的狱卒过来了。” 那个“讨厌的狱卒”其实不会比别的狱卒更喜欢追根究底,他晃了过来,口袋处露出一截警棍,磨损的皮带则悬在外面。“不准说话。”狱卒呆板地说。“我只是要他拿块砖给我啊,长官。”拉尔卑躬屈膝地说,“这批砖没上批好。” “我注意到了。”狱卒说着,用他专业而挑剔的眼睛检视着半块砖头。 “相信您注意到了,长官。” 拉尔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过等那狱卒一走开,拉尔便啐道:“这斜眼懂个屁!”他不疾不徐地说,“老莱格在这里的时候,他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三两天就帮他送信进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老莱格可是很阔的,他和彼得·凯恩撬开奥桑尼克银行的保险库,抢了一百万英镑,警察没能逮到彼得,却一下就捉到莱格,他杀了一名警察,被判了刑。” 老莱格的故事约翰尼听了不下百遍,可是对拉尔这般年纪的人来说,任何故事讲来都跟新的一样。 “所以他才会这么恨彼得,”拉尔说道,“这也是他儿子和他想报复彼得的原因。这个小莱格不简单呢,听说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假钞印制家了!他印的钞票可不是普通货色,连专家都分不清真假,警察和情报人员追踪他好几年了,还是没逮到!” 这天十分暖和,拉尔脱下了工作夹克。 “你没见过莱格的儿子杰夫吧?” 拉尔这话听起来像是肯定句,不像问话,他边说边将砖上的灰泥轻轻抹平。 “我见过他,可是没正式照过面。”约翰尼冷冷地说。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使得老拉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被他害的。”约翰尼表示。 拉尔讶异地低了低头,看起来像是在鞠躬一样可笑。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确实是他害我的。”约翰尼说,“就是他把马掉包的,设计让我将马牵到场内,然后再去告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蜘蛛王其实是一匹叫桑达的马。” “告密?”拉尔讶异地说,似乎有点困惑,“伊曼纽尔·莱格的儿子也来这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是不是有金钱纠纷?” 约翰尼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那么恨彼得·凯恩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跟彼得交情不错,所以才对我报复吧!我是很喜欢彼得,他会警告我别跟那群人鬼混在一——” “你们别再说话了,行不行?”有个声音说。 于是两个人默默工作了一阵子。 “那狱卒最近要把某个人吊死,”拉尔低声而沮丧地说,“就是揍卢·莫尔斯的那个小子。他从铁铺里拿了扳手修理卢·莫尔斯,差点把他打死。真可惜!卢这人没什么价值,他老说要不能喝酒干脆死了算了。” 四点,劳动人员全体归队,踏上回监狱大门的窄路。 “恕道”。约翰尼抬眼望了一下这两个字,对字眨了眨眼,恍惚中竟觉得拱门也在向自己眨眼作为回应。四点半,他回到深窄的牢门前,然后听着黄色的门碰着锁把的金属声在他身后合上。 这是间有着拱形圆顶的大牢房,毛毯的颜色给人轻快的感觉,角落的架子摆了张狼犬的照片,那狗正狡黠地看着约翰尼。 约翰尼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他抬头看看加了铁条的窗口。不久茶就会送到了,接着下来的十八个半小时便不会再有人来,这段时间他得努力自娱。他可以趁还有光线时读点书——墙壁上架了一块充当桌子用的台子,台子上有本旅游书,或者写点东西,画画动物,算点数学,写写诗,或者思考。 思考是最糟的事了。约翰尼走过牢房将照片拿下来,相片纸框已经被手磨得软塌塌的,他笑着注视相片中狼犬的眼睛。 “可惜你不会写字,斑斑。”他说。不过其他人会写字,也写过信给他,约翰尼将照片放回去时这样想着。然而彼得·凯恩的信中从来不提玛尼,而玛尼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写信来了。以前总是些令人担忧的片言只语,“玛尼很好”或“玛尼谢谢你的问候”。 虽是短短数语,却已清楚地勾勒出整个故事,以及彼得对女儿的爱了——他认定女儿不该嫁给坐过牢的人。彼得对玛尼的宠爱几近疯狂,女儿的幸福与未来永远摆在第一位,而且也必须摆在第一位。彼得虽然很喜欢自己——约翰尼可以感觉到这点,因为他与约翰尼情同父子,若不是因为被捕下狱,彼得可能会顺着玛尼的心意,让她嫁给约翰尼。 “这样也好。”约翰尼一派豁达地自语道。 接着茶来了,门又锁上了,然后是无尽的沉默与不平静的思绪。 小莱格为什么要害他?他只见过那人一次而已,根本没正式照过面,也不可能看到他印的假钞,他实在猜不透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因为杰夫·莱格行迹向来隐秘,绝不在道上人物喝酒聊天、预谋犯罪的场所出没。 锁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约翰尼跳了起来,他忘了今晚牧师要来探监。 “坐下,格雷。” 牧师关上门,坐在约翰尼的床上。有趣的是,约翰尼才被打断的思绪竟又给牧师接上了。 “我希望你别再老想着这个莱格了。不管是真是假,老想着自己的冤情总是不好的,而且你快服完刑了,这时最有可能失控。格雷,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入狱。” 约翰尼·格雷笑了。 “你不会再见到我啦!”他认真说,“至于杰夫·莱格,我对他知道的实在很少,虽然我做了些推测,也听到不少他的传闻。” 牧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也听说过一些。大家都叫他印钞机是吧?当然了,我知道欧洲伪钞横行,警方一直没能捉到幕后主使者。那人就是杰夫·莱格吗?” 约翰尼没有回答,牧师悲伤地笑了笑。 “‘毋告密’——这是你们的第十一戒律是吗?”他幽默地问,“我也真是的,竟然还问你。你什么时候出狱?” “还有六个月,”约翰尼答道,“不算难熬。” “出狱后打算做什么?你有钱吗?” 约翰尼撇撇嘴。 “有的,我一年有三千英镑收入,”他平静地回答,“审判时因为某些缘故,我没提到这点。牧师,钱对我不是问题。我想我会去旅行,这样才不会活在不愉快的过去里。” “那么你是不会改名字的喽?”牧师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既然一年能有三千镑收入,那就没有理由再回到这里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入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典狱长把这交给我,我差点忘了,是今天早上寄到的。” 一如任何寄给犯人的信件,信已被拆封,约翰尼不经意地看着信封。这信封不是他的律师寄来的,正如他所料。上面是彼得·凯恩粗迈的字迹——这是六个月来彼得寄来的第一封信。一直等到牧师关门离去后,约翰尼才开始看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亲爱的约翰尼: 希望你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消息:玛尼将与多伦多的弗洛伊德少校结婚,我知道成熟坚定如你者,会祝她幸福。少校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我相信他会带给玛尼幸福。 约翰尼看完将信放在台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有那么整整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窄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玛尼要结婚了!约翰尼紧绷着雪白的脸,目光黯然。最后他停下脚步,用颤抖的手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举杯面向窗口哑声喊道:“祝你幸福,玛尼!” 他一口喝尽杯中的水。 2 两天后,约翰尼·格雷被传唤到典狱长办公室,听取重大消息。 “格雷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马上可以出狱了,上头刚下了命令。” 约翰尼低垂着头。 “谢谢你,长官。” 一名狱卒领着他到浴室,约翰尼脱下制服,围着毯子走出来,一袭整齐的便服已给他准备好。他笨手笨脚地套上衣服走回牢房中,狱卒帮他拿来一面镜子和一把刮胡刀,约翰尼开始动手刮胡子。这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现在他享有特权,可以穿着这身已觉陌生的衣服在狱中闲晃。约翰尼知道这么做会招来别人的妒意,因为一年来,他已经听过太多这种事了。 当他站在大厅时,厅门突然打开了,一批人蹒跚地走了进来,只听他们中间一个既不像人又不像野兽的东西在尖声哀号,他满脸是血,狱卒拼命抓住他疯狂挥舞的双手。约翰尼看着这群可悲的人向惩罚室的方向走去。 “是芬纳,”有人低声说道,“他打了狱卒,可是他们不能再打他了。” “是不是那个被判十二年的芬纳?他不是快要刑满了吗?”约翰尼想起这件事,便开口问道,“而且他明天也要出狱了!” “就是他呀。”说话的是大厅的扫地工人,“其实他服完九年就可以走了,可是老莱格告了他一状。游戏就要结束了,呃,明天一过,他们就再也动不了他了,而且法官也要一个星期后才会来。” 约翰尼想起这件事了,老莱格看到一名狱卒残暴地殴打芬纳,当时可怜的芬纳无计可施,只好动手还击,后来还受到审判;而那个狱卒也被开除了。原本莱格的证词也许可以让芬纳免受一顿鞭刑,可是他实在跟狱卒太熟了——或者说是狱卒跟他交情太好——没办法背叛狱卒,结果只好把芬纳牺牲掉了。 最后这晚,牢房中的约翰尼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玛尼。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也未怪罪她的父亲,彼得·凯恩这么做全是为了他的女儿好,老人家一心只为女儿的未来担心。约翰尼猜想,这名令人引以为荣的加拿大人出现时,彼得必然是全力撮合的吧! 约翰尼·格雷最后一次走上陡坡,看着钥匙插入大锁中,接着他便走出大门,成为自由之身了。一脸红胡子的狱卒伸出手来粗声地说:“祝你好运,别再越过阿尔卑斯山了。” “我早就不爬山了。”约翰尼回答。 他已向典狱长道过别了,现在唯一能勾起他狱中回忆的,只剩这名陪他到车站的狱卒。火车还要一阵子才来,约翰尼试着从另一角度探听消息。 “不,我不认识杰夫-莱格。”狱卒摇着头说,“我只知道他家老头儿,他一年前才离开的。当时你不是也在这里吗,格雷?” 约翰尼点点头。 “那么这个小莱格从来没被关过喽?”他挖苦地说。 “没有,至少没在这个监狱待过,而且就我所知,他也没在帕克赫斯特或波特兰的监狱待过,那两个地方我都去过的。我听过人们谈论他,大家都说小莱格很聪明,也就是说有一天他一定会把钱印出来的。再见啦,格雷,好好做人!” 约翰尼握了握狱卒伸过来的手,但等他进入车厢后,却拿了条手帕擦手,将与监狱的最后一次接触抹去。 下午约翰尼抵达帕丁顿时,他的仆人已等候多时。男仆手边牵着一条耳朵下垂的小狼犬,那条狗早在约翰尼看见他们之前便长声吠着欢迎自己的主人了。接着小狗在约翰尼周围转动,舔着他的脸、耳朵与头发,为这次重聚而兴奋不已。当约翰尼将狗放到月台上时,眼中已噙满泪水。 “先生,有很多写给您的信呢!您今晚在家用餐吗?” 好心的派克也许才匆匆结束自己的假期,专程从蒙特卡洛赶回来迎接主人,但表面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的,我会在家吃饭。”约翰尼说。 他走进派克叫来的出租车里,斑斑则跳到他身上。 “没有行李吗,先生?”派克面色凝重地从车窗外问道。 “没有。”约翰尼也严肃地回答,“你就一起跟我坐车回去吧,派克。” 派克有点迟疑。 “这样太没规矩了,先生。”他说。 “比起一年九个月来的遭遇,这根本不算什么。”约翰尼说。 当车驶进荒凉的教堂街时,派克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希望您没过得太糟,先生。” 约翰尼大笑:“派克啊,监狱里怎会有好日子过?” “我想也是,先生。”派克表示同意,然后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我又没坐过牢。” 约翰尼的房子位于皇后门一带,当他回到自己书房,面对那份奢侈的宁静时,他深吸了口气。 “你真是蠢。”约翰尼大声对自己说道。 “是的,先生。”派克毕恭毕敬地说。 是夜,许多人悄悄地来到皇后门的公寓,约翰尼在接见第一位访客后,将派克叫到他小小的餐厅中。 “派克,听说我不在‘国内’的期间,连许多老古板都养成了夜游的习惯,是不是?” “老实说,先生,我自己有时也会出去看电影。”派克坦诚地说。 “那就去吧,去看场演到十一点的电影。”约翰尼说。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今晚别待在家里。” 派克的脸沉下来了,可是他是个好仆人。 “好吧,先生。”派克说完走了出去,不知主人心里想些什么。 十点半,最后一名访客也将离去了。 “我明天会去找彼得。”约翰尼边说边将烟蒂扔进壁炉,“你对这场婚礼什么都不知道吗?到底什么时候举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上校,我跟彼得不熟。” “新郎是哪一位?” “据大家说,是位名流。彼得很厉害,很会挑人。听说是个加拿大的陆军少校,是个很好的人。彼得坑人比有的人捉苍蝇还要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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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涩坚硬的石砌拱门上刻了两个字: 恕道 在这种大冷天里,约翰尼·格雷套用同伴的说法,将那两个字改成了“怒到”,因为约翰尼既未获得宽恕,这里也没什么仁道可言。 日复一日,他和拉尔·摩尔根推着沉重的推车爬上陡峭的斜坡;日复一日,他茫然地看着守卫将钥匙插进雪亮的巨锁打开大门,看着一群人在全副武装的狱卒带领下穿过大门,然后再看着大门重重地合上。 四点钟,约翰尼会再倒回拱门下,驻足等着守卫开门,让他把推车推进去。 这里的每一栋建筑他都熟悉到已经生厌的地步,被风雨冲刷得斑白的大楼、屋顶低垂的办公室、仓库般大的洗衣房、老旧的面包房、运动场及残破的柏油路、丑陋的教堂、俗丽的长凳——上头的位子是给狱卒坐的,还有无期徒刑的囚犯们完成苦役后安息的坟场。 一个春日的早晨,约翰尼随着劳动队伍走出监狱大门,他们正在盖一栋仓房,约翰尼负责砌砖的工作。他很喜欢这件差事,因为可以更加自由地聊天,而且他想听听拉尔·摩尔根谈“印钞机”的事。 “今天不准多说话。”执勤的狱卒坐在一堆盖着袋子的砖头上说。 “是。”拉尔回答。 五十岁的拉尔是个聪明的无期徒刑囚犯,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得久一点,好再做一次案。 “不是盗窃,格雷,”他边说边悠闲地砌上一块砖头,“也不像老莱格那样去开枪杀人,当然更不是像你那样在赛马场上动手脚喽。” “我不是因为把蜘蛛王掉了包才被抓的,”约翰尼平静地说,“我带它入场时,根本不知道真的蜘蛛王已经在场内了,我是被陷害的,这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谁不是啊?”拉尔安慰地说,“我是这里唯一有罪的人,这是典狱长说的。他对我说,‘摩尔根啊,能在这里遇到一个真正的罪犯,真的让我好过多了,因为其他人全都是被陷害的。” 约翰尼并未接口,因为找不出接话的理由,反正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他知道跑马场骗子充斥,而且他也认识那些背后的主使者,他之所以无怨无艾地接受三年徒刑,倒不是因为他真的犯了法,而是另有原因。 “别怪他们坑了你,那是你自己太笨了。”拉尔得意地说,“笨蛋是做什么用的?就是让人陷害用的。这件事凯恩有没有说什么?” “我没见到凯恩先生。”约翰尼简短地说。 “他也会认为你是个傻瓜。”拉尔心满意足地说,“格雷,给我一块砖。先别聊了,那个讨厌的狱卒过来了。” 那个“讨厌的狱卒”其实不会比别的狱卒更喜欢追根究底,他晃了过来,口袋处露出一截警棍,磨损的皮带则悬在外面。“不准说话。”狱卒呆板地说。“我只是要他拿块砖给我啊,长官。”拉尔卑躬屈膝地说,“这批砖没上批好。” “我注意到了。”狱卒说着,用他专业而挑剔的眼睛检视着半块砖头。 “相信您注意到了,长官。” 拉尔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过等那狱卒一走开,拉尔便啐道:“这斜眼懂个屁!”他不疾不徐地说,“老莱格在这里的时候,他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三两天就帮他送信进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老莱格可是很阔的,他和彼得·凯恩撬开奥桑尼克银行的保险库,抢了一百万英镑,警察没能逮到彼得,却一下就捉到莱格,他杀了一名警察,被判了刑。” 老莱格的故事约翰尼听了不下百遍,可是对拉尔这般年纪的人来说,任何故事讲来都跟新的一样。 “所以他才会这么恨彼得,”拉尔说道,“这也是他儿子和他想报复彼得的原因。这个小莱格不简单呢,听说只有三十岁,却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假钞印制家了!他印的钞票可不是普通货色,连专家都分不清真假,警察和情报人员追踪他好几年了,还是没逮到!” 这天十分暖和,拉尔脱下了工作夹克。 “你没见过莱格的儿子杰夫吧?” 拉尔这话听起来像是肯定句,不像问话,他边说边将砖上的灰泥轻轻抹平。 “我见过他,可是没正式照过面。”约翰尼冷冷地说。 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使得老拉尔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就是被他害的。”约翰尼表示。 拉尔讶异地低了低头,看起来像是在鞠躬一样可笑。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确实是他害我的。”约翰尼说,“就是他把马掉包的,设计让我将马牵到场内,然后再去告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的蜘蛛王其实是一匹叫桑达的马。” “告密?”拉尔讶异地说,似乎有点困惑,“伊曼纽尔·莱格的儿子也来这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是不是有金钱纠纷?” 约翰尼摇摇头。 “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那么恨彼得·凯恩的话,那也许是因为我跟彼得交情不错,所以才对我报复吧!我是很喜欢彼得,他会警告我别跟那群人鬼混在一——” “你们别再说话了,行不行?”有个声音说。 于是两个人默默工作了一阵子。 “那狱卒最近要把某个人吊死,”拉尔低声而沮丧地说,“就是揍卢·莫尔斯的那个小子。他从铁铺里拿了扳手修理卢·莫尔斯,差点把他打死。真可惜!卢这人没什么价值,他老说要不能喝酒干脆死了算了。” 四点,劳动人员全体归队,踏上回监狱大门的窄路。 “恕道”。约翰尼抬眼望了一下这两个字,对字眨了眨眼,恍惚中竟觉得拱门也在向自己眨眼作为回应。四点半,他回到深窄的牢门前,然后听着黄色的门碰着锁把的金属声在他身后合上。 这是间有着拱形圆顶的大牢房,毛毯的颜色给人轻快的感觉,角落的架子摆了张狼犬的照片,那狗正狡黠地看着约翰尼。 约翰尼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他抬头看看加了铁条的窗口。不久茶就会送到了,接着下来的十八个半小时便不会再有人来,这段时间他得努力自娱。他可以趁还有光线时读点书——墙壁上架了一块充当桌子用的台子,台子上有本旅游书,或者写点东西,画画动物,算点数学,写写诗,或者思考。 思考是最糟的事了。约翰尼走过牢房将照片拿下来,相片纸框已经被手磨得软塌塌的,他笑着注视相片中狼犬的眼睛。 “可惜你不会写字,斑斑。”他说。不过其他人会写字,也写过信给他,约翰尼将照片放回去时这样想着。然而彼得·凯恩的信中从来不提玛尼,而玛尼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写信来了。以前总是些令人担忧的片言只语,“玛尼很好”或“玛尼谢谢你的问候”。 虽是短短数语,却已清楚地勾勒出整个故事,以及彼得对女儿的爱了——他认定女儿不该嫁给坐过牢的人。彼得对玛尼的宠爱几近疯狂,女儿的幸福与未来永远摆在第一位,而且也必须摆在第一位。彼得虽然很喜欢自己——约翰尼可以感觉到这点,因为他与约翰尼情同父子,若不是因为被捕下狱,彼得可能会顺着玛尼的心意,让她嫁给约翰尼。 “这样也好。”约翰尼一派豁达地自语道。 接着茶来了,门又锁上了,然后是无尽的沉默与不平静的思绪。 小莱格为什么要害他?他只见过那人一次而已,根本没正式照过面,也不可能看到他印的假钞,他实在猜不透对方怎么会认识自己!因为杰夫·莱格行迹向来隐秘,绝不在道上人物喝酒聊天、预谋犯罪的场所出没。 锁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约翰尼跳了起来,他忘了今晚牧师要来探监。 “坐下,格雷。” 牧师关上门,坐在约翰尼的床上。有趣的是,约翰尼才被打断的思绪竟又给牧师接上了。 “我希望你别再老想着这个莱格了。不管是真是假,老想着自己的冤情总是不好的,而且你快服完刑了,这时最有可能失控。格雷,我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入狱。” 约翰尼·格雷笑了。 “你不会再见到我啦!”他认真说,“至于杰夫·莱格,我对他知道的实在很少,虽然我做了些推测,也听到不少他的传闻。” 牧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也听说过一些。大家都叫他印钞机是吧?当然了,我知道欧洲伪钞横行,警方一直没能捉到幕后主使者。那人就是杰夫·莱格吗?” 约翰尼没有回答,牧师悲伤地笑了笑。 “‘毋告密’——这是你们的第十一戒律是吗?”他幽默地问,“我也真是的,竟然还问你。你什么时候出狱?” “还有六个月,”约翰尼答道,“不算难熬。” “出狱后打算做什么?你有钱吗?” 约翰尼撇撇嘴。 “有的,我一年有三千英镑收入,”他平静地回答,“审判时因为某些缘故,我没提到这点。牧师,钱对我不是问题。我想我会去旅行,这样才不会活在不愉快的过去里。” “那么你是不会改名字的喽?”牧师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既然一年能有三千镑收入,那就没有理由再回到这里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将手伸入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典狱长把这交给我,我差点忘了,是今天早上寄到的。” 一如任何寄给犯人的信件,信已被拆封,约翰尼不经意地看着信封。这信封不是他的律师寄来的,正如他所料。上面是彼得·凯恩粗迈的字迹——这是六个月来彼得寄来的第一封信。一直等到牧师关门离去后,约翰尼才开始看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亲爱的约翰尼: 希望你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消息:玛尼将与多伦多的弗洛伊德少校结婚,我知道成熟坚定如你者,会祝她幸福。少校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我相信他会带给玛尼幸福。 约翰尼看完将信放在台子上,双手背在身后,有那么整整十分钟的时间,他在窄小的牢房里来回踱步。玛尼要结婚了!约翰尼紧绷着雪白的脸,目光黯然。最后他停下脚步,用颤抖的手为自己倒了杯水,然后举杯面向窗口哑声喊道:“祝你幸福,玛尼!” 他一口喝尽杯中的水。 2 两天后,约翰尼·格雷被传唤到典狱长办公室,听取重大消息。 “格雷啊,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你马上可以出狱了,上头刚下了命令。” 约翰尼低垂着头。 “谢谢你,长官。” 一名狱卒领着他到浴室,约翰尼脱下制服,围着毯子走出来,一袭整齐的便服已给他准备好。他笨手笨脚地套上衣服走回牢房中,狱卒帮他拿来一面镜子和一把刮胡刀,约翰尼开始动手刮胡子。这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现在他享有特权,可以穿着这身已觉陌生的衣服在狱中闲晃。约翰尼知道这么做会招来别人的妒意,因为一年来,他已经听过太多这种事了。 当他站在大厅时,厅门突然打开了,一批人蹒跚地走了进来,只听他们中间一个既不像人又不像野兽的东西在尖声哀号,他满脸是血,狱卒拼命抓住他疯狂挥舞的双手。约翰尼看着这群可悲的人向惩罚室的方向走去。 “是芬纳,”有人低声说道,“他打了狱卒,可是他们不能再打他了。” “是不是那个被判十二年的芬纳?他不是快要刑满了吗?”约翰尼想起这件事,便开口问道,“而且他明天也要出狱了!” “就是他呀。”说话的是大厅的扫地工人,“其实他服完九年就可以走了,可是老莱格告了他一状。游戏就要结束了,呃,明天一过,他们就再也动不了他了,而且法官也要一个星期后才会来。” 约翰尼想起这件事了,老莱格看到一名狱卒残暴地殴打芬纳,当时可怜的芬纳无计可施,只好动手还击,后来还受到审判;而那个狱卒也被开除了。原本莱格的证词也许可以让芬纳免受一顿鞭刑,可是他实在跟狱卒太熟了——或者说是狱卒跟他交情太好——没办法背叛狱卒,结果只好把芬纳牺牲掉了。 最后这晚,牢房中的约翰尼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玛尼。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也未怪罪她的父亲,彼得·凯恩这么做全是为了他的女儿好,老人家一心只为女儿的未来担心。约翰尼猜想,这名令人引以为荣的加拿大人出现时,彼得必然是全力撮合的吧! 约翰尼·格雷最后一次走上陡坡,看着钥匙插入大锁中,接着他便走出大门,成为自由之身了。一脸红胡子的狱卒伸出手来粗声地说:“祝你好运,别再越过阿尔卑斯山了。” “我早就不爬山了。”约翰尼回答。 他已向典狱长道过别了,现在唯一能勾起他狱中回忆的,只剩这名陪他到车站的狱卒。火车还要一阵子才来,约翰尼试着从另一角度探听消息。 “不,我不认识杰夫-莱格。”狱卒摇着头说,“我只知道他家老头儿,他一年前才离开的。当时你不是也在这里吗,格雷?” 约翰尼点点头。 “那么这个小莱格从来没被关过喽?”他挖苦地说。 “没有,至少没在这个监狱待过,而且就我所知,他也没在帕克赫斯特或波特兰的监狱待过,那两个地方我都去过的。我听过人们谈论他,大家都说小莱格很聪明,也就是说有一天他一定会把钱印出来的。再见啦,格雷,好好做人!” 约翰尼握了握狱卒伸过来的手,但等他进入车厢后,却拿了条手帕擦手,将与监狱的最后一次接触抹去。 下午约翰尼抵达帕丁顿时,他的仆人已等候多时。男仆手边牵着一条耳朵下垂的小狼犬,那条狗早在约翰尼看见他们之前便长声吠着欢迎自己的主人了。接着小狗在约翰尼周围转动,舔着他的脸、耳朵与头发,为这次重聚而兴奋不已。当约翰尼将狗放到月台上时,眼中已噙满泪水。 “先生,有很多写给您的信呢!您今晚在家用餐吗?” 好心的派克也许才匆匆结束自己的假期,专程从蒙特卡洛赶回来迎接主人,但表面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的,我会在家吃饭。”约翰尼说。 他走进派克叫来的出租车里,斑斑则跳到他身上。 “没有行李吗,先生?”派克面色凝重地从车窗外问道。 “没有。”约翰尼也严肃地回答,“你就一起跟我坐车回去吧,派克。” 派克有点迟疑。 “这样太没规矩了,先生。”他说。 “比起一年九个月来的遭遇,这根本不算什么。”约翰尼说。 当车驶进荒凉的教堂街时,派克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希望您没过得太糟,先生。” 约翰尼大笑:“派克啊,监狱里怎会有好日子过?” “我想也是,先生。”派克表示同意,然后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我又没坐过牢。” 约翰尼的房子位于皇后门一带,当他回到自己书房,面对那份奢侈的宁静时,他深吸了口气。 “你真是蠢。”约翰尼大声对自己说道。 “是的,先生。”派克毕恭毕敬地说。 是夜,许多人悄悄地来到皇后门的公寓,约翰尼在接见第一位访客后,将派克叫到他小小的餐厅中。 “派克,听说我不在‘国内’的期间,连许多老古板都养成了夜游的习惯,是不是?” “老实说,先生,我自己有时也会出去看电影。”派克坦诚地说。 “那就去吧,去看场演到十一点的电影。”约翰尼说。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今晚别待在家里。” 派克的脸沉下来了,可是他是个好仆人。 “好吧,先生。”派克说完走了出去,不知主人心里想些什么。 十点半,最后一名访客也将离去了。 “我明天会去找彼得。”约翰尼边说边将烟蒂扔进壁炉,“你对这场婚礼什么都不知道吗?到底什么时候举行?” “我什么都不知道,上校,我跟彼得不熟。” “新郎是哪一位?” “据大家说,是位名流。彼得很厉害,很会挑人。听说是个加拿大的陆军少校,是个很好的人。彼得坑人比有的人捉苍蝇还要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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