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昌耀评传》“评”的部分切近本质,精当、深刻,独具慧眼,言人所未言,而占本书大部分篇幅的“传”的部分亦写得本色、翔实、鲜活、生动,摇曳多姿,不少段落尤为精彩。其中对地域习俗的展示,特有场景和人的生境的描绘,没有长久的生存体验者写不出来。书中对人物性格的把握、揭示,细节的捕捉,令人入脑入心,意味十足。更为难得的是充盈的感性与理性的融会,“评”与“传”的浑然一体,让这部书既有学术性,又有可读性,既色彩斑斓而又深入诗的内部与人的内心。对于中国新诗而言,昌耀是一座卓然独立的高峰,他的诗也以其自在的方式进入了新诗经典。因而,对于他的研究,这部《昌耀评传》颇为难得,它将与昌耀的作品一起留诸后世。——韩作荣 这是我继《海子评传》之后,第二部中国当代诗人的评传。但与第一部不同的是,它是我对昌耀的还愿。昌耀曾经用谦卑而清澈的光束照耀了我,现在,我要将这一光束返还回去,使他从幽暗中豁亮现身。 ——燎原
一、“从小就闯入社会的孩子”
1. 空城堡中的幼主
昌耀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一再谈到命运对于人的捉弄。我想这其中最具捉弄意味的事情之一,就是与他度过了生命中黄金年华的流放营地相对应,他的故乡,竟然是以人间仙境桃花源而得名的湖南省桃源县——我们这个农耕民族关于美好生活范式的最高想象模型。如若陶渊明的 《 桃花源记 》 中,为“避秦时乱”而进入这一“世外桃源”的部族,就是当年秦国的民众,那么,事情就显得更加幽默:西北的秦人为避战乱而“躲进”了桃源的洞天福地,身为桃源人的昌耀却缘自对于边地异域风情的诗意憧憬,竟双脚陷入了西北的流放营地。这一方位和命运的大对转,可真合了那句以感慨系之的声调说出的小品台词:缘分哪!
并且,事情还远远不止于此,在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诗人中,当昌耀事实上就是苦难、坎坷、清寒、孤独等等的代名词时,他身后遥远的童年,却是一幅豪门盛宴的图景。
昌耀于1936年6月27日出生于湖南常德城关大西门内育婴街17号,而其家族的老宅,则在常德下辖的桃源县三阳镇王家坪村。此时,昌耀的祖父王明皆作为三阳地区有名的地主,整个的王家坪村几乎就是王氏家族的产业之一。
关于这个家族,我们能够上溯的尽头,是昌耀的曾祖父王成九恍惚的身影。对于这位老人,我们无法获知更多的信息,但仅仅从他作为一名晚清秀才的这一身份,当可感受到他在这个家族血缘传递中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也就是说,当我们从昌耀,以及昌耀的五叔 ( 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 为代表的父辈们身上,体察到了一条赓续的文脉而往上追溯时,首先在他的曾祖父这里,即已找到了源流。事实也的确如此,正是这位老秀才,在自己的家庭中设堂开馆,对他这支根系上成串的子子孙孙,进行私塾发蒙形式上心血与知识的亲炙。
但祖父王明皆则是这棵大树上一只变异的果实。他没有延续其父亲的文化路径,却以自己精明务实的雄心和智力,使王氏家族的家业,在自己的手中走向一个鼎盛时期。到了昌耀出生的1936年前后,王明皆这个老秀才的儿子,已经完成了传统意义上一个中国乡间地主的原始财富积累,不但大跨步地朝着现代商业资本运作的方向上挺进,并且成功地实现了经营重心从乡村向城市的转移,进而构成了一个以王家坪的老宅为基地,由三阳镇而桃源县,由桃源县而常德市的资本循环扩张网络。这一网络的核心,就是房地产业加商铺运营。
昌耀所出生的常德育婴街,在当时是一条商铺林立的商业街。这条街上的一大片房产和一部分店铺,就属于王家坪的地主王明皆。不仅如此,这条商业街上其他一些业主的店铺,还是从王明皆那里租赁而来。而在常德下辖的桃源县城,王家的产业也以同样的模式铺展开来。这样,仅桃源和常德两地的房租,就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收入,更何况这其中还有王家自己的商铺利润。
产业如此之大,王明皆显然难以悉数打理。于是便对它们进行了条块分割,分给自己的五子二女。然而,这又是一个大致的产业分割,所有的产权仍属王明皆,各条块的生意由其雇佣的人员经营,其子女的责任和权利,则是就近监督照看并提取部分利润,以此壮大各自的家资。常德育婴街王氏家族这份最大的产业,按照上述的分切方式,王明皆就把它划给了自己的次子——昌耀的父亲王其桂。
那么,为什么是划给了自己的次子而不是长子呢?因为这之前发生了一件令王明皆遗恨终生的事情。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先对王明皆的五子二女,按昌耀的辈分称呼作一简略介绍:
1. 大姑:名字不详。一直在桃源老家。
2. 大伯:王其梅。1931年入北平私立弘达中学读书,1932年考入国立北平大学附属高中,同年加入反帝大同盟。1935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的组织者之一,时任北平学联交际股长。1943年赴延安中共中央党校学习。1949年起,先后任18军副政委、西藏昌都地区解放委员会主任、18军西藏先遣支队司令员兼政委、西藏军区副政委、川藏公路筑路总指挥。1955年获少将军衔,1961年后任中共西藏自治区委员会书记等职。
3. 父亲:王其桂。1934年前后入北平私立弘达中学读书,1937年在山西薄一波领导的抗日决死队从事指导员一类的职务。之后进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1939年回桃源,建立中共桃源特别支部,任书记。新中国成立初以“叛变革命罪”被判刑2年。“文革”中在东北兴凯湖农场去世。
4. 三叔:王其棻。一直在桃源老家,1930年代后期因民事官司被桃源县官府处死。
5. 四叔:王其楝。1940年代后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18军当文化教员,1950年代在四川峨眉安家。
6. 五叔:王其榘。新中国成立初从南京大学毕业,进入南京博物院工作。不久,调往北京,任历史学家翦伯赞的私人秘书。后在北京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任研究员。
7. 七姑:王其榛。1950年曾寄居其北京五弟王其榘处,后随女儿一同居住外地。
从上面的简介中我们不难看出,王明皆的长子王其梅此后在这个家族中的分量。并且可以想见这个此后的职业革命者,青少年时代就必然具有的主见和个性,以及在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与其父亲不可避免的冲突。然而,这个冲突似乎出现得更早一些:1929年,也就是王其梅在常德育婴街附近的隽新中学读二年级时,王明皆不顾时年仅16岁的王其梅的激烈反对,为这位长子在桃源县包办了一门亲事,并逼迫其结婚。王其梅坚决不从,但地主父亲的威严和意志不容违拗。事情发展到王其梅以吞食鸦片自杀的方式进行反抗而仍无效果时,他终而于1930年毅然离家出走,前住北平求学,继而走上职业革命者的道路,一去不再回头。
所以,常德育婴街的王家产业就托付给了次子王其桂。
但事情并未到此为止。1934年,已经结婚成家的王其桂,也循着大哥的道路离开家乡到北平求学。起初几年尚还逢假回家探亲,及至到了1937年学业完成后,去山西参加了薄一波领导的抗日决死队,便突然与老家失去了联系。
1938年,王明皆病危,预感到来日不多的他,便派人去当时中南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武汉,在当地的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以期临终前与两个儿子见最后一面。然而,他最终并未能够如愿。作为桃源乡间一个受人仰视的成功人士,雄厚的家资给他带来了荣耀、自信,也养成了他的固执、刚愎。当他怀着遗恨离开人世时,不知他是否感觉到,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一次失败?
1936年,昌耀出生。这是王明皆家族的第三代中,第一个来到人世的男孩。这里之所以强调“第一个男孩”,是因为在昌耀之前,他的母亲还生有一个女婴,但由于头胎缺少生养经验,女婴窒息而死 ( 这让我想到了诗人海子类似的身世。在海子出生之前,其母亲生育的两个女婴竟都先后夭亡。按照中国民间的说法,那就是这个男孩“命硬”,是家族中某个性命的克星 )。这样一来,昌耀既成了其父母的长子,更成了祖父王明皆的长孙。对于王明皆来说,长子离家出走在他心中引发的恼怒、感伤,次子远方求学造成的落寞,第一个孙女夭折投下的心理阴影,此刻都随着昌耀的出生而得到最大程度的宽释。不知这位拥有雄厚家资的老财东,是否还曾在那么一个瞬间,想到了自己家族的旺盛香火,在这个长孙身上的传承光大?1955年,五叔王其榘在给侄子昌耀的一封信中,曾做过这样确凿的见证:“你幼时深得祖父的喜爱。”
能为此做出佐证的,是驻留在昌耀记忆中这样一个朦胧的镜头;他被一位妇人抱在膝头,坐在一部小汽车的后座,在一个车站接受检票的情景。此后“我也几次听到母亲向人谈及武汉跑马厅如何如何之类……”这个镜头,无疑与1938年王明皆派人去武汉寻找其长子与次子有关。这位夫人,自然是昌耀的母亲。也就是说,时年2岁的昌耀,也被祖父安排为寻人小组的成员前住武汉。这样的安排,一方面应该有祖父因疼爱昌耀,而让其借机出远门开阔眼界的意思;另一方面,也不能排除王明皆将这位长孙视作自己“特使”的更为深远的用心。
家族中威严的祖父尚且如此,那么,家族中的其他女姓:昌耀的祖母、母亲、及其两个姑姑呢?在昌耀的记忆中,还有这样一幅画面:
“我与一位夫人沿着一部宽敞的红漆木楼梯拾级而上,我的右手扶住旁边的护栏,夫人拽紧我的左手。我不断受到她的鼓励。而我也乐于完成这样艰难的作业。那夫人是谁?是我的母亲?是我的祖母?她那样的慈祥。那样的爱我……”
那位夫人究竟是谁呢?我想这既是他的母亲,无疑也应有他的祖母,乃至两个姑姑的身影。她们当时都会因着不到两岁的昌耀,而从桃源来到常德小住,并带着昌耀学步。当然,还有一个他叫“二姑儿”的远房本家姑姑,昌耀是由她和自己的母亲一起,从出生直到带大。而从那部宽敞的红漆木楼梯,我们还可以想见这座小楼大致的格局和气派。
就是在这样一座小楼里,昌耀度过了被女性长辈们悉心呵护的最初的人生时光。两年之后的1938年,已经爆发的抗日战争,使常德的这片宅居毁于日本战机的轰炸之中。昌耀遂与母亲回到桃源乡下的王家坪老宅。
关于王家坪的这座老宅,它在昌耀的笔下是以“城堡”这样一个语词来表述的。这个城堡的规模,占去了整个王家坪全村建筑面积的一半。而在这个村庄另一半居住的村民,则基本上是王家的佃户。所以,这个城堡式的老宅事实上就是王家坪村的主体。而这样大的一座城堡,它的正门则常年由一根插在门道两侧洞臼中的门杠严实把关。当你朝正门纵深三进的堂屋望过去,便会看到横梁与立柱上挂着的许多楹联牌匾,正中神龛前的钟磬、香炉、烛台,以及软融的红烛油和香灰——这种仪式化的设施,是由春秋时代的孔圣人传递给豪门宅第的标志性格局,但在它的空气中,似乎还能嗅到上一代主人王成九老秀才的气息。而除此之外更广大的功能性区域,则是其现时主人王明皆气息的物化:与耳门相近的东院是生活区,在这里,你可看到一片城堡中的田园——荷花掩映的巨大鱼池,以及被各种果树包围着的菜地。接下来,则是这个城堡的后勤区域,敦实可靠的谷仓群,敦实可靠的佣工、厨子,以及曾经有恩于王家祖上的老人曹老伯,邓大妈之类。
然而,如此庞大的一个城堡,却在1938年之后随着它的老主人们的相继去世、年青的男主人们的浪迹江湖,成了只有三两个年青女主人——昌耀的母亲、四婶,以及家丁佣人们所留守的空城堡。而从家族血脉的意义上说,此时这座城堡的真正主人只有一位,这就是年仅两岁的王氏家族的传人——王昌耀。
那些个日夜,当与这座老宅遥遥相对的火焰岗佛寺,飘来隔世的钟声;当铜盆大的月亮,在万籁俱寂中印入空城堡中这位懵懂幼主的心室,他于某个突然的瞬间体悟到了怎样的人生滋味?50多年后,在他面对青海高原上另外一座名为哈拉库图的空城堡时,终于发出一声长长的太息:“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