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绣,蔓草生香
一
买来的生姜,忘了吃它,它兀自在塑料袋子里,长出芽来。哦,不,不对,那不是芽了,它有枝有叶,绿意盈盈,简直就是一株植物的模样了。
我把它移到花盆里,对它说,亲爱的姜,你长吧,按你自己的心意,长成你想要的样子。
我听见它的欢笑。
是的,生命中,能按自己的心意生长,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同样这样长着的,还有红薯。还有绿豆。还有葱。
亦是忘了吃它们。它们就悄悄地退到一边,发芽,抽茎,长叶,端出一捧的绿来给我看。
时光大度而宽容,足够一个小生命,编织出属于它自己的梦。
二
早起,去看昨天开着的那朵扶桑。只一朵红,缀在我的窗台上,明艳得像红唇。楼下走过的人,抬头,都能看得见。
他们问,什么花啊,那么红!
我欢喜地答,扶桑啊。
现在,它已萎了。
生命的灿烂也只是一日工夫。但我知道,灿烂不在时间的长短。我已记住了它的模样。昨天的风也记住了。云也记住了。鸟也记住了。
昨天的云,落满窗。一只鸟儿,停在我的花旁,啁啾了大半天。
三
紫薇的花开得茂盛极了。小城的路边都是,或红或紫,或蓝或白。一撮一撮,拼尽颜色,不藏不掖,有着傻傻的热情。看着它们,本是清素的心,也变得灼热起来,想笑,想爱,想对这个世界好。
还有木芙蓉和木槿,也是赶着趟儿地开。
还有合欢。已是秋了,它们居然还在开着花,柔情不减。
我在合欢树下走。我踮着脚尖,朝它们的花朵伸出鼻子去。旁有人不解,看我。我说,香。那人也把鼻子凑过去,脸上有了笑意。
合欢的香,是小儿女的体香,那种浅淡的甜。让人的心发软。
还有一种树的叶子也极好闻,像薄荷。我每每走过它身边,都会去摘上两片叶子,放口袋里。
四
喜欢在黄昏时,出门去。
这个时候,万物都着上了温柔色,无一不是好的。
天上的云,开始手忙脚乱地换装,在太阳离去夜幕降临前,它们总要来一场大型演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云的演出服,可真是多得数不清。
换好装的云,疯跑起来。不过眨眼工夫,它们就都汇聚到天边。天边的色彩变得繁复起来,斑驳得如同堆满了油画。又是奢华的、变幻莫测的。云的舞姿,实在太出神入化,曼妙得叫夕阳都融化了。
人不知道,他是多么有福分,每天都能欣赏到这样一场隆重的演出,且是免费的!人总是急急地往前赶,往前赶,硬生生错过了多少这样绚烂的黄昏。
我不急。我遇见了,必停下脚步,把它们看过够。
生命中的遇见,如此有限,这个黄昏走了,也便永远走了,不可再相见。然浮世的追逐,却是无限的,得失名利,哪有尽头?用有限,去换无限,那是顶不划算的事。我不愿意。
我愿意把我生命的三分之一匀出来,交给光阴,只为听听风吹,看看花开。只为在这样的黄昏底下,携一袖清风,看看云的演出。
五
想在白云垛上种点什么。
那真是一垛一垛的白云垛,它们一个挨着一个,随意而又散漫地席蓝天而坐。像丰收过后,晒场上蹲着的棉花垛。又像小时的我们,托着下巴,在田埂上坐着,等着谁给讲故事。
谁给它们讲故事呢?又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我多想知道。
是不是关于小花和小蚂蚁的?是不是关于青草和羊群的?是不是关于溪水和小鱼的?
我想在那白云垛上,种上草。嫩绿的、翠绿的、青绿的、碧绿的草,配上这样的白,多么相称。风撑着青草的长篙,以云为舟,自由来去。真个是光阴如绣,蔓草生香。
一棵树,一个人
从前人家,孩子刚出生,会在院子里栽一棵树。
树一天天长高,孩子一天天长大。
树长高了,它的根会在院子里越扎越深,枝叶蓬勃得遮挡住半个院落,再大的风也吹不走它——除非人为的砍伐挖掘。
孩子长大了,心却生出翅膀来,在小小的院子里待不住了,总是想尽办法挣脱着往外飞。也就飞了。飞得离故土越来越远,有的千山万水,有的漂洋过海。
最后,守着故土的,只有树。
某天,你意外撞见一间祖屋,你推开吱吱哑哑乱叫着的门,蛛网遍布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不到人了,只看到树。
树站在那里,枝干上布满岁月的苔痕,顶一头蓊郁苍翠,不言不语。
叶落过几世了?风吹走几世了?人又换过几代了?
你不知道。树都知道。树却不说。
人活不过一棵树,这是真的。人也犟不过一棵树去,这也是真的。树的每根筋骨里,都写着执着和坚韧,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如一日,默默地守着一个地方。今生今世,山河岁月,它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专心致志地爱着脚下的那片土地。无论贫瘠荒凉,无论天地轮转,都不改初心。
人呢?人的杂念太多,欲求太多。人的心,是缺着一个口的,再多的东西,也填不满它。这很像贪婪的孩子,得了一颗糖果,他要一罐。得了一罐,他又要一篮子了。人很少会说,够吃了,就好了。够穿了,就好了。够住了,就好了。一切刚刚好,这就很好了。人难得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难得守着一树一屋,相伴终老。人总爱焦急,十分十分的焦急,说,不,不行,我还要争取更多的。不,不行,我还要争取更好的。于是,爱情里,难得忠贞,因为总有更好的在引诱着。物质名利里,难得满足,因为总有更多的在招着手。
人是傻了,总不肯放过自己,患得患失,又容易得陇望蜀,这山望了那山高。也就注定了一辈子不得安宁,马不停蹄,朝前奔啊奔啊。可是,前方的前头还有前方,这山过了还有那山。人感慨,世界太大了,唉,何时是尽头。他不知道,所谓的尽头,其实就在他的脚下,只要他肯慢下来,他就能够抵达。
人的智慧,终究比不过一棵树。一棵树从来不犯糊涂,它知道什么该拥有,什么该放弃,它貌似只站在原地守候,却把根扎得牢牢的、深深的,远方尽收眼底,看个通明。人呢?人一刻不停地奔走在路上,一路的风景,来不及细看,到最后,往往忘了为何出发,又忘了要去往何方,他只是惯性地朝前奔着、奔着,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也只有等到年老体衰,再也奔不动的时候,人回过头去,望来时路,才惊觉发现,这一路的奔波,他把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就给丢光了。最初的纯与真,那些有爱,有美好,有相守,有诺言,闪着金色光芒的时光,都给丢了啊!人这时才后悔莫及,孩子般地哭起来,说,我要回家,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大浪淘沙,剩下的吉光片羽,原不过是故乡那个小小的院落,和院子里的一棵树啊。那是灵魂生长的地方。
我有远房伯父,早年出外经商,商海里浮浮沉沉,终在南方的一座城里,打下一片江山。亲戚中传说他有资产过亿。他成了我们这个家族里,神一样的人物,提到他,都是金碧辉煌的。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战斗在商海第一线。却突发重病,倒下。弥留之际,念叨着要回故里,要回他家的老院子。最终,却未能如愿,抱憾而去。据说死时,他眼角不停地淌出泪来,帮着擦掉,又有新的流出来。众人都说,那是不甘心哪,他想回老家呢。
他家的老院子早就不在了。院子里从前栽着的一棵柿子树,却留了下来。百十岁了,每年还挂一树的果,累累的。左右邻人去采摘,吃了后,都说,特别的甜。
在梅边
赏春,是要从赏梅开始的。
春天的第一张笑脸,是端给梅的。
蜡梅不算,蜡梅是寒冬的客人。“知访寒梅过野塘”,说的是腊梅,又名蜡梅。《本草纲目》里有详解:
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
春天认定的梅,是指春梅。
立春之后,我就似乎闻到空气中有梅香了。近些年,小城重视起绿化建设来,移来不少的梅,东一株西一株地栽着。河边有。路边有。公园里有。我居住的小区里也有。两三株红梅,点缀在微微起伏的草地上。陪伴着它们的,还有金桂、紫薇和栾树。
我在七楼上俯瞰下面的草地,看到一星点一星点的红,俏立在瘦瘦的枝头上,如彩笔轻点了那么一两下。那人站我身后,一探头,说,是梅花。我微笑,没吱声,——我当然知道是梅花。
天仍是寒,我也还穿着冬天的衣裳。一不小心,竟惹上感冒了,咳嗽,低热,头微晕。——多怨这反复无常的春,忽冷忽热的,也没个准。
如恋爱中的女人,她的心思你猜不透。
春天也在谈一场恋爱的。
一样的曲折迂回,患得患失,傻傻地天真着,也不过是要藏起它那颗想爱的心。然到底是藏不住的,一点一点,被这大自然识破。虫子们醒了。草绿起来。花开起来。它的爱,终要尘埃落定。那时,方得花红柳绿,人间四月天。是大团圆的美满结局。
可我不想等。我说,我想去南京看梅了。
那人不假思索,答应,好。
知我者,莫如他。他知道,每年这时节,我都要去赴一场春天的约会。婚姻一路,他不曾给我带来荣华富贵,却带给我现世的安稳和懂得。这是多少女人终其一生,求之不得的。
今生得他,幸焉。
南京的梅花谷,是梅的天下。
那里几乎汇聚了梅家族所有的亲人。
名字也大多婉转清扬着,比如宫粉。比如美人。比如骨里红。还有胭脂、照水和玉蝶。还有名叫别角晚水的,据说全国独此一株。是红楼中的黛玉吧?曲高和寡,临水照花,她输掉了前世尘缘,却守住了她的心。
晴天,特别特别的晴。天就蓝得很,蓝得像干净的湖,车马喧嚣都落不进一点点。真正是谷里一个世界,谷外一个世界。我赶早了,满谷的梅花,尚未完全开放,一粒一粒的花苞苞,鼓着小嘴儿,缀满枝枝丫丫。像彩色的小珍珠,可穿成手链,戴小女孩的腕上。
我穿过一树又一树梅,实在欢喜。我以为这是极好的,花要半开着,欲拒还迎,又含蓄又矜持,不一览无余,才最有看头。俗世里,一览无余的生活,会让人乏味,甚至绝望。你总要留点私密,留点向往,留点期待。没有期待的人生,算什么呢!花亦如此,花也有它的私密。
一群老美人,从我身边风一样刮过去。她们穿红着绿,系花丝巾戴红帽子。我目测了一下,她们的平均年龄应都在六十以上了。前面有一人在探路,兴奋地惊叫,快来呀,这里呀,这里呀,这里开了一树啦!
哦,来了来了!她们连声应着,奔了过去。把满山谷的花香,都搅动得荡漾起来。她们是街坊多年?是同学多年?还是同事多年?我在心里猜测着,莫名地感动。人生的路上,能有幸相遇,且一路同行至此,真是莫大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