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园》的命名,有急于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傲气,也有年少人未脱的生涩。公园是一个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地方,是人们休闲放松的所在。但是,王一器在“公园”前面加了一个“大”,就包含了一种隐喻和野心。他所指的不是人们跳舞遛鸟的园子,而是世相纷杂的人世间。
江阳整个人好似处于一个缓慢旋转的物体中,大脑始终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却真实存在的眩晕。
黎桀站在床前。
江阳揉了揉眼:“你怎么来了?”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深邃的眼神。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江阳愣了一下,起床,穿上外套。
现在是凌晨,酒店客房区的走廊只亮着脚灯,电梯内却十分明亮,脚下灰色大理石花纹的装饰。江阳这才发现,自己穿着西装外套,脚上却套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我要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黎桀开口说道。
“什么?”江阳心想,现在还能去哪儿呢?酒吧吗?
黎桀没有再说话,两人默默地看着电梯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下降。
电梯门缓缓打开,大堂被灯光照得雪亮,空荡荡的。只有前台的工作人员支撑着惺忪的睡眼,毫无兴致地看着两位客人走出旋转门。
两人径直走向酒店前面的海滩。
蔚蓝的海水被黑夜掩盖,波涛汹涌的黑色令人压抑,海滩上没有一个人。江阳的拖鞋进了沙子,脚掌的摩擦感与微凉的海风令他的昏沉似乎减轻了一些。
正当江阳迷惑为何要来海边之时,一旁的黎桀开口了。
“我小时候,大概6岁左右吧,曾来过这里度假。我父亲在O市做项目,他带我游览了好多景点。可惜我那时年龄太小,很多细节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一件事却在十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是记忆犹新。
“那是度假的最后一天,住的也是这家酒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不着,就偷偷跑到这个海滩上玩。当时的天气远比现在炎热,我就在水中游泳。游着游着就渐渐远离了海滩,不免感到恐惧。正当我想往回游时,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块半露出海面的石碑,大概有七八米长。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游近了点,发现上面刻着读不懂的外文字母。石碑就这样突兀地立在那里,以一种特殊的力量指引着我,我便继续向它游去。风浪越来越大,汹涌的海水打着我的脸。看似很近的石碑,却游了很久还没有到。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快精疲力竭的时候,我终于触摸到了石碑,是大理石的材质,表面完全没有磨损。忽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江阳被黎桀的讲述吸引,紧张地问:“怎么啦?”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海底拖去,根本无法挣脱。压抑与窒息感瞬间包围了我,水流不断冲击着我,身边全是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快速分泌肾上腺素,恐惧感与四肢条件反射的抽动胶着在一起。大概过了二十几秒吧,忽然我脚下传来了光亮,接下来便失去了记忆。”
江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于海底的一个巨大玻璃罩中。身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头顶上是被透明材质封住的蔚蓝海水。我顺畅地呼吸着。几十米远处有一个高大的拱门,材质和颜色都与刚才在海面见到的石碑一模一样,最顶上的部分还没有完成,工人们正在施工。”
“就像T市的哈迪斯乐园一样?”江阳问。
“不太一样,它更有光彩。正当我惊叹于自己的所见,有几个工人发现了我,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向我走来。当这几个工人离我还有十来米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们的长相,令我震惊的是,除了最前面的一个是人类的模样,其他的都长着放大的海洋生物的脑袋,有金枪鱼、海螺、带鱼,甚至还有青蟹。这是多么诡异的一幕,就像动画片一样。我当时吓坏了,站起来正准备要跑,那个最前面的工人制止了我。他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一脸的沧桑感。他丝毫不奇怪我是如何进到这里来的,就像面对一个误入工地的小孩,和蔼可亲地对我说还没建完呢,以后再来玩吧。正当我想要开口提问时,忽然感到自己一阵眩晕,仿佛是置身于什么快速旋转的物体上一样,渐渐地我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我尽力想要控制自己,却在几秒钟后晕了过去。”
江阳关心地问:“后来呢?”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沙滩上。清晨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海水变成了平静的蔚蓝色,我感到浑身舒适,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出很远,回头几乎看不见酒店了。
“这也太离奇了。”江阳说。尽管这是一个挺吸引人的故事,但江阳还在想着黎桀会带自己去什么地方。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的脚开始微微作痛了。
黎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前方。
江阳早就发现前面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他顺着黎桀的手指再往前一看,竟是一艘充气皮划艇,边上有碳纤维的船桨。
“十四年了,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建好了吧。”黎桀喃喃自语。他用力将皮艇推进水里,说:“游过去太累了,所以我就准备了这个。走吧!江阳。”
“去哪儿?”
“波塞冬公园,我十四年前去过的地方。”
“什么?”他本以为黎桀只是在讲述一个离奇的故事而已,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吧。
“你记忆错乱了吧,怎么可能呢?”江阳有些惊惶地看着黎桀。
黎桀手抓着皮艇的边缘,脚踩在水中,一脸平静地看着江阳:“相信我,上来吧。”
海风吹了又吹,黎桀的头发被刮得乱七八糟,他眯着眼看江阳。江阳愣了一下,想把外套脱下,可又觉得有点冷没脱,一脚迈进了小艇。
皮艇渐渐离开沙滩,向外面划去。海风将小艇吹得有些摇晃,江阳紧张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海浪越来越大,皮艇越来越颠簸,江阳渐渐觉得有些不适。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忽然黎桀站了起来,整个皮艇随着重心的改变一下剧烈摇晃起来,黎桀连忙坐下了。
“你看。”
江阳转头向黎桀所指的方向看去,在一道微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十米远处有一块半露出海面的石碑。江阳瞪大了眼,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东西。两人都不再说话,黎桀加大了力道向石碑划去,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被巨大的引力吸下海了。
皮艇划过石碑旁,江阳看见了上面刻着的外文字母,他重重吸了一口气,两人同时闭上了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人睁开眼,面面相觑。江阳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将存着的一口气呼了出来,笑了起来,仿佛在自嘲怎么会真的相信这种东西的存在。江阳在惊叹黎桀讲故事能力的同时,内心深处竟不由得有些失落,好想看看黎桀所说的世界。
黎桀突然站了起来,一个纵身跃入水中,激起的水花溅在江阳的西服上。正当江阳错愕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时,忽然感到自己的左手腕被人抓住,用力拖拽着,很快整个人都被拖入水中。
强大的引力瞬间吞没了江阳与黎桀,冰冷与黑暗包围着两人,他们仿佛置身于什么快速旋转的物体上,仅存的意识在海水的刺激与眩晕的感觉中消失殆尽。
等江阳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不,是水草上,头顶上是被巨大透明材质挡住的蔚蓝海水,空气中带有淡淡的海的咸味。
自己正处于海底?江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惊讶地发现已经全干了。他脑海中回想着刚才的经过和那个关于海底的故事,忽然一个激灵,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大喊:“黎桀!黎桀!”
没有回应,眼前的景象却让江阳惊呆了。
几十米远处有一个高大的大理石拱门,材质和颜色与露出海面的那块石碑差不多,门楣上刻着漂亮的花体字——Poseidon Park。许许多多打扮得体的游客在公园中游玩,听到江阳的大声叫喊,有几个游客驻足观看。江阳尴尬,连忙站起来。他发现黎桀其实就站在拱门前,,一动不动地抬头看着门楣。
江阳快步走到他的边上。
“你终于醒过来了啊。”黎桀一边看着拱门一边说,“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你看这拱门,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简直太美了,不是吗?”
“是啊。”江阳惊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忽然他发现了黎桀之前所说的“海洋生物”,只不过这次是正常男人的上半身搭配着海马的下半身,一跳一跳地走进了公园。本能的反应让江阳往后缩了缩,但身边的人们熟视无睹,没有人奇怪于海马人的存在。
“我们怎么进去呢?”江阳已经完全放下了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与不安。如此美好的公园,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既然机会来了,就好好欣赏一下吧。
黎桀似乎有些惊讶于江阳态度的快速转变,但又很快带着些赞许的口吻说:“跟我来吧。”
两人走到拱门中的检票处,工作人员示意黎桀将手掌放在感应器上,过了几秒后,将黎桀放了进去。
江阳也学着黎桀的样子将手掌放在感应器上,过了几秒后工作人员却摇了摇头。黎桀连忙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又对江阳说:“你再试一次,想想我之前跟你讲的那个故事。”
江阳照着黎桀所说的,又将手放在感应器上试了一次,成功了。
进入公园后,江阳问:“这是为什么?”
“我刚才看了门口贴的游客须知,只要真心想了解这座公园,就可以免费进入并享受公园内的一切。感应器能测出你是否真心想进入公园。我刚才对那个服务小姐说你是因为太紧张了才没测好,让你再试一次。好了,不要想这些了,你看前面。”黎桀说完,指着前方。
江阳看过去,一边是熙熙攘攘的游客穿梭在满是店铺的街上,另一边是野营的人搭着帐篷驻扎在一望无垠的绿色草坪上。江阳看着看着渐渐入了迷。
两人选择了街上闲逛。走到一铺子前,黎桀的手放在感应器上要了两串烤海带,欲将其中一串递给江阳,却看到他正钻在一个小店里,起劲地看着什么。
江阳拿着一面做工精致的小镜子,仔细端详。一个可爱的女孩凑上来问道,“想要吗?这是可以照出你赚过多少钱的镜子。”
“可你们这里不是不用钱的吗?”江阳还是试图搞清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空间,一边顺手接过黎桀的烤海带。
“可你们用啊。”女孩的话让他更加迷惑。
黎桀接过那面镜子,女孩拿来感应器,很快,黎桀得到了这件奇怪的小东西。
江阳又拿起另一面镜子,“这个呢?”
“这是可以照出你家中模样的镜子,和那一面是一对的。”女孩甜美地笑着。
江阳将手放在感应器上,也得到了这面镜子。
女孩再次笑了笑:“看来你是个很顾家的人呢。”
江阳脸微微红了一下,看着一旁的黎桀:“走吧?”
走出小店,江阳看了看手中的镜子,出现的是自己的脸,过了几秒,镜中越来越黑,最后在黑暗中出现了自家小区的轮廓。
画面又发生了变化,家门被缓缓推开,有一个男人躺在沙发上,旁边的茶几上放着酒瓶和酒杯。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身上,江阳想再仔细辨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但是画面消失了。
“你的呢?给我看看吧。”江阳不去多想,转头问黎桀。
黎桀却笑了一下摇摇头,将镜子放在口袋里,继续向前走。这让江阳有些奇怪,但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自己还没有问黎桀关于贩卖烟草的事呢,想到这里,原本愉快的心情忽然变得灰暗起来。
前面聚集的人群吸引住了两人,江阳和黎桀费力挤到前面。原来是杂技表演。
一个主持人介绍说这是波塞冬公园最出色的表演者。江阳仔细看了看,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儿,正在极细的钢丝上做着惊险的杂技动作,还时不时向下面叫好的观众打招呼。
江阳和黎桀都显得有些失望,他们对这种表演没有什么兴趣。
正当两人费力挤出人群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砰”一声,人群发出各种惊呼,现场一下变得极度混乱。
医护人员很快到达现场,当两人看到那个满身是血的年轻小伙儿被抬出时才知道,他竟从十多米的高空摔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江阳发呆,黎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在这个地方,什么都可能发生。”
“是吗?可他真的摔下来了啊。”
“祝他好运吧,我们走吧。”黎桀拉着江阳的手离开了混乱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