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学传统》是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的杰出国学大师张岱年唯yi一部国学普及代表作,也是第一次系统地面世。它以向历史借鉴智慧为出发点,以人为本,从探寻人类生活基本问题出发,解读中国国学的优良传统及核心价值。它在中国人五千年的历程中爬梳剔抉,把国学的精华复活在当代人的面前,蕴含着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也浸透着一代国学大师的睿智灼见,是中国经典国学智慧与当今精神生活所需的融会贯通。中国文化强调人在天地万物中的中心地位,它以人开篇,进而讲解了文、智、儒、道等内容。让现代人既能找到作为中国人的根脉,又能看到中国文化及个人的出路;既理清了中西文化的异同,也架起了国学传统与现实生活的桥梁,使国学传统焕发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中国国学传统》从探寻人类生活基本问题出发,解读中国国学的优良传统及核心价值。让现代人既能找到作为中国人的根脉,又能看到中国文化及个人的出路;既理清了中西文化的异同,也架起了国学传统与现实生活的桥梁,使国学传统焕发出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张岱年,中国哲学家、文化学家、国学大师。早年任清华大学教授,后长期任北京大学教授,曾任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他长期从事中国哲学与文化的研究,有极高的造诣和广泛的建树;他诲人不倦,桃李满天下,是享誉海内外的中国现代国学大师的代表。他早年以《中国哲学大纲》确立了他在学术史上的地位,晚年以《中国文化精神》彰显了他在中国文化研究与普及的水准,《中国国学传统》是他作为国学大师的唯yi一部国学普及性著作。
第一章 人
第八节
中国古代的精神生活与精神境界
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都是现在常用的名词,在古代虽没有这类名词,却也认识到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区别。《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仓廪实,衣食足,是物质生活的内容;知礼节,知荣辱,是精神生活的内容。孟子说:“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饱食暖衣是物质生活,教以人伦是精神生活,这种区别还是明显的。
《管子》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表明物质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基础。孟子也说:“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步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唯救民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也承认必须先解决物质生活的问题。但是孟子又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这就是说,物质生活是提高精神生活的必要条件,而非其充足条件。物质生活问题解决了,精神生活可能很缺乏。孟子所谓“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也是符合事实的。
古代儒家承认物质生活的重要。孔子论为邦之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以足食为首。《礼记·礼运》肯定“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是儒家认为精神生活是更有价值的。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论语·述而》)更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同上书,《学而》),“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之训(同上书,《卫灵公》),都是强调精神生活高于物质生活。孔子称赞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同上书,《雍也》)就是说,颜渊虽然过着贫苦的物质生活,却有高尚的精神生活,所以是值得赞扬的。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还有一箪之食、一瓢之饮,如果连一箪之食、一瓢之饮也没有,那又当如何呢?孔子厄于陈蔡,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史记·孔子世家》)。这就证明,一定程度的物质生活还是必要的。
物质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基础,而精神生活则是人类与其他动物不同的特点。如果一个人毫无精神生活,那就与其他动物没有区别了。
人们的精神生活,彼此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区别。有的精神生活比较丰富高尚,有的精神生活则比较平淡。中国古代哲学家特别注重提高精神生活。不同程度的精神生活可以说具有不同的精神境界,人们的精神境界有高低、深浅之分。先秦哲学中,关于人生的精神境界谈论较多的是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这里略述孔、孟、老、庄关于精神境界的思想。
孔子自述云:“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从心所欲不逾矩”即情感与道德原则完全符合毫无勉强,这是孔子所达到的最高境界。孔子又自述为人的态度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这是孔子在楚国时讲的,当时年未七十。孔子又对颜渊、子路言志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同上书,《公冶长》)这老安少怀表现了孔子“泛爱众”的仁心。“孔子贵仁”(《吕氏春秋·不二》),但是孔子认为还有比仁更高的境界,就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圣”的境界。“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孔子以“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为最高境界,即以最有益于广大人民的道德实践为最高境界。
孔子所讲的最高境界,虽然极其崇高,但朴实无华。孟子讲自己的精神境界,则表现了玄想的倾向。孟子提出“浩然之气”,他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上》)这所谓气指一种状态,“浩然之气”指一种广大开阔的精神状态。“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即感觉到自己的胸中之气扩展开阔,充满于天地之间,即与万物合而为一。孟子又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同上书,《尽心上》)
万物皆备于我,即万物与我合而为一,成为一个大我。孟子又说:“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同上)上下与天地同流,即与天地生成万物的过程相互契合。孟子谈论修养的最高境界,再三从自我与天地万物的关系立论,这与孔子只讲人际关系不同了。孟子的精神境界表现了浩大的心胸,也表现了神秘主义倾向。
老子以“无为”为人生的最高原则,宣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任其自然。《老子》上下篇中关于精神境界的论述不甚显豁;《庄子·天下》论述关尹、老聃之学,所讲却比较显明。《天下》云:“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以本为精,以物为粗”,即超脱普通事物,而研求事物的本根。“澹然独与神明居”,即独具最高的智慧。
这表现了《庄子》五千言的基本态度。
庄子对于精神境界有详细的论述。庄子一方面宣扬“齐物”,否认了价值差别的客观性;一方面又表现了厌世的情绪,希求“游乎尘垢之外”。
庄子认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德充符》)“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同上书,《秋水》)这是齐物观点。但在与惠施的一次谈话中,庄子以鹓鹄自比:“夫鹓鹄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同上)又强调了严格的价值选择。在《逍遥游》篇中,以“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与“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的斥相比。接着论列不同的人品说:“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所谓“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指普通做官的人,这是境界不高的;宋荣子(即宋钘)不以毁誉为荣辱,有独立的气概;列子御风而游,而仍有所待。唯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才是真正的逍遥,这是庄子所讲的最高精神境界。
庄子的这种精神境界,亦称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提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从齐寿殇、等大小立论的。天地虽久,亦可以说与我并生;万物虽多,亦可以说与我为一。这样就超越了小我,感到与天地同在了。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境界。
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与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基本相似。但孟子所讲是以道德实践为基础的,其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庄子则主张“忘年忘义”(《庄子·齐物论》),这就大不相同了。
孟、庄所讲的最高精神境界,都包含主观的浮夸的倾向。孟子所谓诰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事实上一个人的气是有限的,何能充塞于天地之间?“万物皆备于我”,我作为个体也是有限的,如何能兼备万物?人可以扩大胸怀,爱人爱物,但是无论如何,个人与万物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至于“上下与天地同流”,更只是主观愿望了。庄子讲“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由此论证“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实则太山大于毫末、彭祖寿于殇子,还是确定的事实。天地长久,人生短暂;万物繁多,物我有别,还是必须承认的。
孟子、庄子论人生最高境界,未免陷于玄远,但是两家论人生修养,也有比较切实的言论。孟子说:“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孟子·尽心上》)对于亲、民、物,指不同的态度。亲亲是对于父母的态度;一视同仁是对于人民的态度;泛爱万物是对于物的态度。庄子论生活应无情云:“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德充符》)“不以好恶内伤其身”是道家修养论的基本原则。
宋代理学家受孟子、庄子的影响,也常常将精神生活与天地万物联系起来。张载讲“大心体物”,他说:“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闻见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正蒙·大心》)又说:“合内外,平物我,此见道之大端。”(《语录》)这即以物我合一为最高境界。程颢讲“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他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氏遗书》卷二上)又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同上)这是主张超越小我,以天地万物的全体作为大我。但天地广阔,万物繁多,如何把天地万物都看做自己,对于天地万物的变化都感同身受呢?难免陷于空虚无实。
张载、程颢也有比较切实的议论。张载所著《西铭》云:“乾称父,坤称母,予慈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里以天地为父母,即认为人是天地所产生的,“予兹藐焉”,承认自己是藐小的。以人民为同胞,以万物为相与。“物吾与也”与“视天下无一物非我”,是有一定区别的。承认万物都是吾的伴侣,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
程颢《答横渠书》云:“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以廓然大公为精神修养的中心原则,这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冯友兰先生在所著《新原人》中详细论述了人生境界,以“天地境界”为最高境界。在一个意义上讲,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可以说是天地境界;庄子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亦是天地境界。但是如此意义的天地境界未免虚而不实,陷于神秘主义。从另一意义来讲,凡对于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亦即人与天地的关系有所认识,而超拔于流俗的考虑之外的,亦可谓为天地境界。如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论语·子罕》),即对于宇宙大化有深刻的认识;孟子说“圣人之于天道也”(《孟子·尽心下》),以为达于天道为圣人的境界。庄子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即游心于无穷的宇宙而超拔于流俗的考虑之外,这些都可以说达到了天地境界。这一意义的天地境界是比较踏实的。
以上略说中国哲学史上关于精神生活与精神境界的学说的几种类型,虽然都是过去的了,但仍然是值得参照、值得研究的。
人与其他动物不同,不但有物质生活,而且有精神生活,不但追求本能的满足,而且追求真、善、美的精神价值。真是对于世界的正确认识,善是适当处理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美是超乎本能的愉悦之感。在社会主义社会,人们摆脱了阶级剥削与不平等的权力压迫,应能逐渐消灭卑鄙与野蛮。人们应能实现高尚的精神生活。今天的社会中,拜金主义、个人享乐主义还比较流行,这些都是缺乏精神生活的表现。古代哲学家力求充实精神生活、提高精神境界的言论,仍然是具有启发意义的。
收起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