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后这一代作家中，毕亮具有自觉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难能可贵。尽管他“迷恋毁灭”，有些故事涉及“案件”，而他所展露的，仍然是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毕亮一直致力经营短篇，他能巧妙截取生活的横断面，别致选定结撰的切入点，不追根究底，不谋大求全，在极有限的容积里凝聚起尽可能丰富而深远的蕴涵，为读者开辟广阔的想象空间。而最大奥秘，更在于结尾时爆发出冲击力，令人意外从而深思。
“几乎所有关乎现代人灵魂和社会的重大命题，他都用小说方式呈现了。”评论家对毕亮作品的思想内涵，给予了高度评价。其艺术技巧也相当高超。他所讲的故事意在促请读者看小说本身，那才是原汁原味、活灵活现的生活。
毕亮，男，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供职于深物业集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
已发表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散见《天涯》《山花》《钟山》《大家》《中国作家》《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期刊。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全国首届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总序：袁鹰
序：乌云的银边崔道怡
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
大雾
铁风筝
在深圳
外乡父子
百年好合
消失
纸蝉
血腥玛丽
油盐酱醋
母子
大案
妥协
总序：袁鹰
序：乌云的银边崔道怡
恒河
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
大雾
铁风筝
在深圳
外乡父子
百年好合
消失
纸蝉
血腥玛丽
油盐酱醋
母子
大案
妥协
不安
家常菜
伤害
我们还有爱情吗
城中村
职业病
继续温暖
你不明白我的孤独
恒河
金刚鹦鹉不会说谎。
客厅里孔心燕跟老太太聊到某个话题，母女陷入沉默。阳台传来鹦鹉聒噪的声音，“结婚、结婚”。孔心燕恨不得拿强力胶粘牢鹦鹉喙。一边搓手她一边抱怨，多嘴，也不晓得跟谁学的。老太太双肩下垂，不安地看餐桌上装虾酱的圆柱体玻璃瓶，脸颊热到发烫。
厅里的气氛更怪异了。
孔心燕立起身，缩着脖子看蘑菇灰墙面的挂钟，又坐回去。椅面的棉坐垫尚有热度。她说，你们就不能消停点！再偷眼看忧心忡忡的母亲，孔心燕觉得老太太蛮可怜。
四年前，孔心燕二十五岁。那时她算年轻，对相亲很是不屑，但还是携带母亲交代的任务去见各式各样的男人。遇到感觉不对的、不顺眼的，孔心燕就故意拿些败兴的问题戗对方，令他们主动撤退。
你抽烟吗？她说。
不抽。对方说。
于是孔心燕从闪着亮片的驼色手提包里
摸出一盒薄荷味女士香烟，潇洒地抖出一支，将烟蒂夹食指和中指之间。再掏打火机，点燃，故作优雅地吸起来。吸一口看一眼对面男人的表情。若对方不在意，她就继续说，喜欢泡夜店吧。
对方沉默了，看陌生人一样看孔心燕。至此，他们的谈话基本结束。
四年过去，孔心燕不算老，但她收敛了许多，不那么咋咋呼呼。可风水轮流转，轮到人家挑她孔心燕的刺了，不是嫌这就是嫌那。孔心燕倒是习惯了，担心母亲伤心、伤神，明地里她故作坚强，暗地里她对婚姻不抱过大的奢望。
老太太注视着埋头吃饭的孔心燕，觉得女儿的好胃口是个假象。
阳台传来北风刮击玻璃硬邦邦的声音，老太太扬起枯瘦的手掌，驱赶芝麻粒大的薄翼飞虫。瞥了眼附在铁窗边的断尾壁虎，她又低头朝半暗的卧房望，老孔依旧安静地躺床上。
老太太低喃道，他呢？
抬起头，孔心燕抿紧嘴唇说，出差了。但她讲的不是实话。
老太太说，出差了？
孔心燕把视线从母亲脸上挪到饭桌，佯装对瓷盘里的小炒肉感兴趣，用筷子仔细挑拣精肉，蘸黏稠的汤汁，送进嘴里。盯着靠墙的海尔冰箱，她若有所思地说，味道不错。
埋头，孔心燕继续扒米饭。
这一天是圣诞节，深圳的阔街窄街随处可见圣诞树、圣诞老人、鹿拉雪橇、水晶球，情侣们也都聚拢在圣诞气氛浓郁的购物中心、电影院、咖啡馆约会。饭后孔心燕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略显冷寂的房间，伸手从自购的那盒费列罗榛果巧克力里取出一枚。眼望金色锡箔纸，停了两秒，又放回去。面对梳妆镜，她盯着尚算漂亮的五官，拔掉了耳际处三根白发。
上床，盘腿坐定后，孔心燕让颈部、背部、头部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面朝北方，闭目。回想瑜伽课印度教练施展的动作，屏息，吸气，呼气，她闻到缭绕在卧房印度香淡雅的气息。随后，她开始了冥想。
圣诞节、男人马修、父亲母亲、金刚鹦鹉聒噪的啼鸣声……
旁念杂多，孔心燕始终无法进入入定佳境。她想到市场部那帮男女下属，在有些清冷和欢愉的夜里忙活着约会、做爱。而她，圣诞夜只能闷坐家里，陪植物人父亲和守在父亲床边日渐衰老的母亲。
又一年要过去了。
二十九岁，对她孔心燕来说，这个年纪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跟她同龄一拨长大的同学、朋友，早就过上夫妻生活。唯独她，虽然谈过几场波澜不惊的恋爱，但至今，她还单身。现如今的深圳，剩女太多了。她比谁都清楚，母亲担心她将来的婚姻。
睁开眼，孔心燕打直双腿，立起身。
窗外北风刮得树梢呼呼响。孔心燕走去隔壁父母亲卧房。老太太正在拧热毛巾，揩父亲瘫在条纹床单上松垮、臃肿的身体。老太太擦得小心，也擦得仔细，连十根脚趾的趾缝都擦了，仿佛是对待博物馆某件古老、昂贵的瓷器。
跟往常一样，孔心燕蹲脸盘旁边，帮母亲拧热毛巾。先拿滚水浸泡，再用指尖夹起热透的毛巾，拧干，趁着腾腾热气递给母亲。
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却不言语。
待收拾干净父亲，换好新洗的内衣裤，铺整齐被褥，老太太回头望孔心燕时，泪流满面。老太太想说什么，用手背揩了把眼泪水，又没说。孔心燕目睹两滴泪水滑过母亲灰如鼠色的脸颊，坠落在棉质条纹床单上。
她清楚母亲闷心头欲说不说的话。
就在眼泪水快流出时，孔心燕匆匆转身，跑回卧房。她的左脚踝骨触碰到铁脸盘，盆里的水晃了两下，一汪水漫出盆沿，溅落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掩实房门，孔心燕后脊抵住门背，清晰地感觉到从踝骨传递到脑部神经绵长的疼痛。她右手捂紧嘴唇，压低黏滞的声音，沉沉哭泣。
他们相遇在初夏。
西餐厅仅有三五个人，单调的气氛增添了孔心燕与马修之间的别扭。他们是第一次单独见面，彼此都在努力放松自己。马修双手拘谨地端着菜牌，研究片刻，递给了孔心燕。
孔心燕喝了口清淡的柠檬水，貌似用心地看菜牌。稍后她点了两份套餐，实惠的、经济的套餐。
马修是孔心燕在瑜伽馆认识的，算帅哥吧，年纪比她小，二十七岁。马修苍白纤瘦的手指弯成鱼钩状，有意无意地触碰透明的装柠檬水的玻璃杯。孔心燕望他时，眼神碰撞两秒，马修赶紧挪开目光，看远处聚在一起无所事事穿蓝色兜裙的女服务员。
孔心燕大约猜到马修欲讲的话。她想起手下盼望涨薪员工的模样，明明想要却又顾着脸面羞羞答答。盯着马修额头透亮的油光，孔心燕说，我父亲是个警察，当过刑警队队长，现在退休了。讲完她的脸红了，温热的气息在脸部蔓延，直达耳垂耳根。幸好马修没留意。孔心燕又说，母亲嘛，很普通，工薪阶层。谈到个人时，她说，我是个房奴。
马修说，你还有房产。
这句话马修讲得云淡风轻，孔心燕没听清。马修触碰茶杯弯曲的手指伸直，单薄的手掌缩到餐桌底下，在裤沿边抹手心蒙的一层汗液，身体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放松了许多。马修说，房奴好，我可是月光族。又说，我是外地人，洛阳的。
接下来他们随意地聊起工作、生活。
马修说，孔心燕，等攒够了钱，我想去印度，去瓦那纳西的恒河岸边走走，知道吧你，在恒河里沐浴可以洗去一切罪孽，死后若能在恒河火葬，将骨灰撒入河中，灵魂便可升天。
孔心燕双手搁餐桌，白皙的手掌捧起玻璃杯。她的眉毛、唇角扬了起来，说，听说过。
马修说，我曾经看过一部关于恒河的纪录片，画面相当震撼。恒河的水缓缓流淌，河面有游船、有垃圾、有花瓣、有尸体，孩童们在恒河里嬉戏，点了吉祥痣、穿了金鼻环的妇人们在岸边洗纱丽。在恒河边，生活在左，死亡在右。
盯着杯沿边的唇印看，孔心燕说，听你一说，我倒想去看看。
马修说，那今天咱俩约定好，到时结伴而行。
孔心燕感觉有股低压电流触了她两秒，身体随即也放松下来。“结伴而行”四个字拉近了她与马修之间的距离。就条件来讲，马修谈不上好，除了相貌，他没房没车，也没事业基础，不是结婚的最佳人选，甚至连次佳都算不上，但孔心燕清楚，她这个年纪，再挑三拣四，就真把自己给耽误了。再说，她对存留书生气的马修印象不差。
穿蓝色兜裙的女服务员陆续将套餐端上桌。
孔心燕考虑到若跟马修深入交往，下一步他就会知道瘫在床上的父亲。她决定提早告诉他。孔心燕将瓷盘里的牛排切成五块，挑了最小的含嘴里嚼，又喝了两口南瓜汤。她思考如何陈述父亲瘫痪的事。嘘了一口气，她的脸又红了。
孔心燕说，马修，来深圳多久了你？
马修说，四年。
眼睛不眨地盯着吧台看，孔心燕说，哦，那你肯定不清楚九三运钞车抢劫案。
马修放下切牛排的刀叉，叠起餐盘边的纸巾，揩两边嘴角。他说，哪个案子，运钞车抢劫案，不清楚。心燕我告诉你，若是我有了钱，一定带你去印度，去恒河岸边走一走。
孔心燕说，那件案子跟我父亲有关，当时他就在案发现场。五个劫匪挟持了一名人质，是个小女孩，我父亲提出用他交换人质，顺利解救出小女孩。随后刑警队联合特警实施了他们的计划，埋伏在附近楼宇的狙击手同时射杀五名劫匪，四人当场丧命，未死的劫匪扣动手枪扳机，子弹射入我父亲头部，导致他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
然后孔心燕默语不言。
马修眉头紧蹙，低声说，后来呢？
孔心燕用冰凉的双手捂紧脸颊，继续沉默。
盯着孔心燕看，马修安静地等待她开口。
摸了摸薄耳垂和尖瘦的下巴，孔心燕仰视天花板，又把目光移下来。她说，结果我父亲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到现在。我和我妈已经不指望他能醒过来。
马修用力搓揉他的双手，冰冷的手掌、手心、指腹变得暖和。他伸出右手，够到孔心燕搁餐桌上的左手，握住，轻柔地捏了下她的手心。
两人不说话，互望对方鼻梁和眉毛之间的位置。
西餐厅外的窄街上小汽车追尾，传来一声巨响。透过玻璃窗，他们的目光聚焦到事故现场，一群人围在那里，阻塞了交通，响起一串串汽笛声。
马修说，真是人生无常。
孔心燕说，长远来看，人总是会死的。
马修目视孔心燕，像看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他们听到救护车鸣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孔心燕说，车主不知伤得怎样？她想到了她的父亲老孔，吁了口气，哀伤笼罩至头顶，挥之不去。
走出西餐厅，分手时他们礼貌地道别，没再多讲话。不到两分钟，孔心燕收到马修发来的短信：“我得找个时间去看望你父亲，他是位英雄。”
当天夜里落起暴雨，梧桐树在狂风中摇晃打抖，孔心燕站立窗边，琢磨白天跟马修见面的情景和那场不祥的车祸。
马修要来看望父亲，孔心燕有些期待。
差不多十年了，父亲常年卧床，孔心燕和母亲起初还相信奇迹会出现，父亲可能会在某个黄昏或是旭日初升的早晨醒过来。但存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现在，她们母女抱定了平常心，顺其自然，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回到客厅，孔心燕发现跟前些年比，客厅暗淡了许多。她决定趁马修来之前，收拾好屋子。于是她给小区物业管理处打电话，请他们派人更换了厅里、卧室、厨房、洗手间所有的灯具。她和母亲两人分工劳动，她拖地板，母亲抹桌子、椅子、电器。
忙着活，老太太眼里、脸上尽是喜气，但她一个字不提。孔心燕戴着橡胶手套，拖地，洗拖把，流了几身汗，衣服里面湿冷湿冷的。稍后，房子旧貌换新颜，亮堂了许多。接下来一天，孔心燕下班后，也不加班，推掉所有应酬，从花卉市场弄了两盆盆栽富贵竹，摆放阳台。
孔心燕盼着马修上门。
可马修迟迟不来，只是每天给她拨个电话，闲聊几句，或是发两三条好玩带颜色的短信。马修只字不提上门看望孔心燕父亲的事。
有天夜里，孔心燕端起脸盘，准备去打热水，门铃叮咚响。开门，马修拎着水果篮体面地站门口。他精心打理过，穿了西装、打了领带。
孔心燕意外地望着马修，有些惊喜，但她没表露出来。转念她意识到自己穿了身皱巴巴的睡衣和旧拖鞋。再回头看母亲，母亲比她更糟糕，鬓角已发白的头发乱蓬蓬的，睡衣衣襟边角还脱了线，露出一条缝。而且母亲没穿胸罩。
阳台传来金刚鹦鹉不合时宜的声音，“结婚、结婚”。孔心燕矮下头，盯着拖鞋鞋面褪了色的向日葵图案看。马修似乎没在意，礼貌、得体地说，能进来吧我。他又对拢过来的老太太说，早就想拜访您，这段时间工作忙，耽误了。马修将水果篮递给孔心燕，迎上前换拖鞋，鞋架只有一双脱边的塑料拖鞋，他穿好走进厅里。
老太太沏了杯绿茶，搁茶几上。
在孔心燕眼里，跟第一次单独见面时比，马修自在、放松了很多。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马修提出进房间看孔心燕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马修说，那天回家我百度了九三运钞车抢劫案。
孔心燕的脸颊变得绯红，应了一声“哦”。
马修说，你父亲真伟大！
老太太说，每一位父亲都伟大。
孔心燕垂下目光，又把目光收回，担心地偷瞄老太太。他们走进卧房，停止讲话，静静地看床上躺着的父亲老孔。马修又嘀咕了一句，真伟大。他伸手摸了下孔心燕瘦弱的肩头。
稍后他们又回到客厅。老太太和马修扯起家长里短的话题，孔心燕忧心忡忡地坐一旁当听众，坐立不安，生怕他们再聊起那件抢劫案。孔心燕不停地看墙面的挂钟，再偷瞄马修。马修看她时，她就把视线挪开。挨一会儿，马修起身告辞。送马修出门时，老太太不停念叨，小马，有空常来家里坐。
客人离开后，孔心燕和老太太相互打量对方的穿衣打扮，两人开始检讨自己的不是，再又说起鞋架那双坏了一直没扔的塑料拖鞋，有些丢脸。孔心燕对马修的这次突然袭击心里没底，估计跟马修会吹了。那一夜，她辗转难眠。
但孔心燕猜错了。
接下来，马修每个周末都到孔心燕家里小坐，来时捎点水果或是开心果、核桃之类的零食。用完餐，马修顺手也跟孔心燕并肩干活，收拾碗筷、抹靠墙的餐桌，然后坐沙发上看电视，将频道调成他喜欢看的体育台，自己动手泡茶，掰两粒开心果吃。待老太太忙完手头的活，他们三人闲聊一会儿，马修才离开。有时候，马修还会从黑色手提包里摸出一副扑克牌，给孔心燕和老太太算命，逗她们开心。
在孔心燕眼里，马修每次来她家，都很随意，翻看茶几底层电暖炉的产品说明书，看报纸，喝茶，上网。想歇息时，马修也会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一躺，像是待在自己家里一样。
孔心燕觉得结婚的日子不远了。
老太太说，家里多了个男人，家更像家的样子。老太太脸上黯淡的灰色消退了，脸色变得明亮。她还抽空去了趟美容美发厅，做了个发型，将白头发染成黑色。老太太发现女儿孔心燕也在变化，穿衣打扮比过去艳丽不少，也不常站在卧房的窗口盯着天空发愣了。
私底下，孔心燕倒希望跟马修能多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她和马修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有怎样的温度？她的答案肯定是一堆旺火，或者干柴烈火。
有时到了周末，孔心燕会换上新买的干净的蕾丝胸罩、底裤，暗示马修去外面约会，看一场电影，然后顺其自然该干吗干吗。马修似乎不懂她的暗示，或是懂了装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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