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激流飞逝,念狷介之士泪如泉涌:只要还有人会为了“无力嗇薇卧晚枝”而反抗,那世间一切痛入骨髓的心便都是可救的。还记得斩断前朝,凭空炮制过“旁逸时刻”的那个叫刘遇迟的恶棍么?对,就是那个曾被关过几年监狱,又被莫名其妙释放了的打诳语的学者与超能量色鬼。那个曾自诩擅长偏见与思辨,却因猥亵少女、谋杀发妻、奸淫乡下村姑与保姆……
序
真实生活有太多无言的失败,写小说则如语言的“假途灭虢”。现代小说之路,大都是偶然借来的。去时借,回来时也得借。任何试图创新之路,都被前人堵死了,无法再走。路没有分岔。路很弯。路都是设计好的,或是被破坏过的。原路去,原路回,路上还会有很多不知名的坟墓,历代文学与小说冲锋者们绚丽的骸骨。
问题并不在于虢是否该被灭,而在于“借路”这事曾引起了一些争议。不过,残酷的文学愿景总会给卑贱的写作之人带来某种意外的思绪。
总的来说,我不反对把写小说这种“语言借路”,说成是一种哲学。我也并不担忧,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古人或西人,路上又会增加多少无名的坟墓。历史书上灭虢时,据说用的都是厚如门板的砍刀,还有毒药、腊肉、美人与礼物。在分配不均而又没有数学的幻想之地,“抒情的诳语”往往便成了抢劫修辞、恋人、形式与黄金的数学。归途中顺便灭虞时也一样。灭虢之路,跟工具与手段其实没什么关系。也有,但不多。这就像诗并不是《诗经》与诗人,历史也从来不是历史学家或历史书。月光只是太阳照到月球上之后发出来的反光。月球与月光有关系吗?也有,但不多。以此类推,小说、小说家与小说本身的命运并没什么关系,正如虢、灭虢的真实历史与假途灭虢的历史记载之间,也没什么关系。写作之人,只是在同一条道路上三点一线反复地毁约,然后又进行了三次或三次以上相同的选择而已。选择前的残忍,往往就是选择后的沉默。
写完一部小说,这段“思维方式”就算结束了。就像虢字还在,以后却没有虢国了。虞字也在,但虞国已等于零。以后晋国也会消失。可即便这些全都没有了,“借路”的路数大概也可以不变,且世世代代皆可效法,就像是文史哲。
唉,苍生疾苦,书生无用,唯麻木者所向披靡,健忘者世袭荣辱。而螳螂食夫,暴虎冯河,世界总是在急躁、懒惰与胜负之间摇摆,可待某一方真的胜出之后,肉身又都早已灰飞烟灭了。图什么呢?万物皆空,唯图虚名不空吗?在真实生活中,这问题也许不能问。正如既然语无伦次,声无哀乐,图亦无悲喜,那语言、声音与图像拿来做甚?人生一世,又能“到此做甚”?今日满腹酒肉,明日不过一堆粪便。历史书上,太多时候,老人们还活着,却要孩子们去死,这又是为什么?也不能问。一代一代写小说或写诗者,皆曾为“借路”的意义而陷入痛苦,风云际会,又随各自的绝望而星散。芸芸众生皆“泥沙堆里频哮吼”,那到底谁算大沙粒,哪一颗石头才是振聋发聩的大嗓门呢?不,这可不是不多,是完全没有。爱恨正邪,存在与虚无,皆难逃万古懵懂。人类作为生物之局限是平等的,哪里来的什么究竟与透彻?如某与某笔下虚构的那些小说人物,皆生来一副臭皮囊,只能中午肚子饿,晚上睡不着。青春如飓风振海,可伴着恋人、友人与敌人横行,恨不能一口生吞了世界;年老多病旋即不以筋骨为能,灯下苟且打盹,只配向噩梦投降。人间烟火已深不可测,遑论语言、声音与图像。遑论文学。就这一条借来的小说之路,也还狭窄漆黑,仿佛在朝着宇宙的末日与荒谬的蜃景延伸。你走不走,都得被自己心里的监督者赶着走。物理、时空与良知都在泥泞与他人的血污中混为一谈了,你爬着也得把借来的路走完。写长篇小说尤其如此。
好在路无长短,道无深浅,唯行者能返景入深林。文学虽有一团循环徘徊的蒙昧,可那毕竟是写作之人自己的洞口,仿佛若有光。
过去常言“形式即内容”。但世界小说至今,各类实验形式发明已太多,太阳底下早已无新事。不如倒过来说,最好的内容也便是最好的形式吧。
再说,我本喜欢“乱写”。此书截稿时,偶得小诗《摸瞎》一首云:
欲摆脱形与意
不关心宇宙
这很难。条条大路
通向镀金的罐头
笼嵌螺钿,锁链宜镶钻
宫殿压缩在火柴盒内部
小念头、大悖论——人生一世并不靠经验
(经验都是些后悔的话)
爱——如砖磨镜黑漆漆
我与超我打牌
亦如赌徒与愿赌服输
好在“千载以还不必有知己”
瞎子最喜欢烧地图
世界将从盐粒中分裂
地下室中见罡风
当然,人生一世,无论是否曾沉湎于观念小说的虚构,无论是否赌博,真实生活都会如影随形。世界文学江河日下,无人读书,小说从来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人只能顺着时间画好的管道活一次,岁月倥偬,哪里还有机会理解什么是假途,什么又是真路?人生如是妄想,小说则是对妄想之见证。生命之烈日暴晒,大道至简,写作之人宁愿托志于路边月光,也不甘作路上尘土。因本我乃我之局限,唯语言是超我。超我总是异想天开,嗜好无稽之谈,以为暂时之解脱。本我则很没出息,只想带着最笨的、最无能的、最没意思的那一系列平庸的我回家饮酒,烹茶煮饭,生儿育女,再养几群鸡鸭、半塘鲤鱼、一头大肥猪。这些浑浊的我,集体的我,皆喜欢原地不动,从不想借路去灭虢。
此书主人公刘遇迟师徒及其故事、语言与观念等,纯属虚构,其寓意详见凡例。
此书算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部非传统叙事的长篇小说,前后写作约六七年时间,因中间常有别的事与短篇写作等夹进来,断断续续,荒诞不经,不知不觉,至知天命之年,才终于完成了。现实无趣,读小说吧。但愿我的这次借路,也不完全是在摸瞎。
话不多说,聊以为序。
2022年11月,北京亘古斋书房
楔 子
万古幽明间,那道斑斓的大裂缝终于打开了。这便是著名的“真夜”吗?看,一切清晰可见,而我却成了一个孤愤的盲人:只能视物之有与无,却不能判断其真与假。当闻名遐迩的“旁逸时刻”来临时,我们都看见烈日在天上变得铁青,被一团黑云包扎起来,如巨型煤球滚过大街。无数坚硬的建筑瞬间被烧焦。圆柱、旗、植物、塔与电线杆等被烤得突然弯曲起来,宛如炸鱿鱼须。密集的以太、波、夸克、气、星宿、骸骨、碳、原始山林、蓝藻与暗物质等都已进入了这团倾斜的黑色。巨大的城,迅速缩成一个黑点。广场糊得像块锅巴。所有人都接到了通知,必须立刻打开路边井盖,下到冰冷的地库里去。我也剃光了头,打着我的黑伞,拖着一箱笨重痛苦的行李,里面塞满了我多年的哲学笔记、光差手稿、描写不确定运动原理的诗与舍不得扔掉的恋人书信,跟着那个秃顶、卷毛、浑身散发汗臭的恶棍大宗师去了。我知道有人在监督我,不得不去。我们急不可耐地用雨伞撬开了一块生锈的井盖,捏着鼻子,纵身跳入。井盖下恶臭熏天。地面已烤得滚烫,根本无法站人。我看见地上很多迟到的家伙,都是蹦着跳着往井盖下跑的,脚不敢沾地。他们的鞋底一碰到沥青路,便会冒出刺鼻的黑烟。
大街边的每一个井盖或下水道口,都是漆黑的,布满油污与老鼠的隧道。好在它们都通往那座地库——“真夜”的倒影与避难所。进入地库后还必须不断地螺旋下降,一层一层地降到最底下,最深处。
地库离地面大约有几十米深,黑咕隆咚。说是地下停车场,可却没有一辆车。
地上的末日光耀四野,灼人肝肠。地下倒是一片清凉。路过每一层隧道与地库时,我都能看见,这里到处都挤满了前来躲避地面高温的人。这些猥琐的家伙甘愿与密集的细菌、蟑螂、蝙蝠、蚂蟥或尘土一起拥挤在空旷漆黑的地库里,就像堆在沙丁鱼罐头中的黑豆豉。我们连续下了有六七层,才抵达第八层停车场黑暗的中心。奇怪的是,我看见这里有一个燃着火的小土灶。灶上还架着一口铁锅,锅里似乎煮着蹄髈之类的猪肉。燃烧柴火的滚滚烟雾与恶心的肉味四处飘散,令人窒息。
灶边,一个拿蒲扇的、肥胖的地库车辆管理员正坐在椅子上打盹。
“喂,地面出入口的空气都快窒息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烧火,还嫌不够热吗?”我走过去问那胖管理员。
“抱歉,我很忙,而且没有回答你这种荒唐问题的义务。”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瞅了瞅我,冷冰冰地支吾道。他就是睡着了,也不时地用蒲扇拍打着脚边的蚊子。
“那你的义务是什么?”我身边的恶棍继续问。
“我的义务是在这里读书。”说着,并继续闭着眼打蚊子。
“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能读书?况且我们只看见你在睡觉。”我的恶棍导师虽然也有点着急,但对管理员的回答,似乎也显得有点暗自得意。
“睡觉?”
“难道不是吗?”
“那只是你们自以为是的表面现象。从‘假夜’下来的人,都是愚昧的。我们这里对读书的理解可完全不同。想进入焚书会,每时每刻都得先读书。”
“你这纯属狡辩,强词夺理。”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做才好?”
“我要你告诉我,为何在这里烧火炖肉。”
“我说过了,就是为了读书。读书就是焚书。”
“书呢,书在哪里?”
“锅里的肉就是书。你看不见的黑暗也都是书。”管理员说。
“浑蛋,胡说八道。”我有点生气地嘟囔了一句。
“随你们怎么说吧。刘老师说过,不能跟你们这种毫无灵性的人吵架。”他冷笑道。显然他并不认识我身边的这个家伙。
“好吧,我们也不想跟你浪费时间。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们办公室在哪里吧?”我问。
“办公室就在一辆公交车里。”
“车呢?地库里没有车呀。”
“抱歉,车很早就开出去了,还没回来。”
“何时才能回来呢?”
“这个可说不好。也许几小时,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年。这都要看那个司机的心情而定。”
“除了公交车,猿鹤山房焚书会还有什么入口吗?”
“倒也有一个。”地库管理员这时放下蒲扇,揭开锅盖,取出锅中一只炖烂的蹄髈啃食起来。啃了几口,便用那油腻的蹄髈指了指地库的尽头处。
我们看见那昏暗的尽头似乎有一扇铁门。
“那是什么?”我问。
“从那门进去,一直往里走。大约走上二三里隧道,就可以通到一间地下室。你们要是不嫌远,不嫌里面臭气熏天,可以再去碰碰运气。”他满嘴流油地说。
“那里也是焚书会办公室吗?”
“就算是吧。只是不一定还开着门。”
“不一定开门?”
“是啊。不过这个问题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地面上已经烫得无法待了,像你们这种矫情的家伙也没机会再回到地面上去了。刘老师曾说过,没有悟性的人天生就是要螺旋下降的。进入焚书会,大概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这么说也不算错。”听他这么一说,我断定他肯定并不认识刘遇迟,便学着他的腔调也冷笑了一声。
“焚书会可并非一个什么固定的观念。”他又说。
“这话什么意思?”我有点好奇地继续问。
“唉,你们进去了就知道了。”他说完,便很不耐烦地将蹄髈扔进锅里,并迅速地闭上眼睛,打起了呼噜。即便在迅速进入睡眠之后,他似乎还用梦话在最后对走向那门的我与刘遇迟的背影说道:“喂,上面来的二位,祝你们能顺利找到丛林。我们焚书会最欢迎的,就是你们这种野兽。”
我对他的话自然完全不解,也不感兴趣。身边的秃顶导师也示意我,别搭理此类狗眼看人低的小人物。自从离开滚烫的地面后,都是这个恶棍导师一直带着我在盘旋下沉,逐渐坠落地朝下走。因地面上那个传闻多年的所谓“旁逸时刻”,的确是按着他的说法准时出现,并抵达我们生活的。从此,我对他的话无比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