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是谭越森短篇小说集,这部作品以其一贯的冒险精神,体现了辽阔的叛逆和展示综合文体的能力。他的小说是世俗的,也是反诗性的:《雪一样不存在的城市》是一部带有科幻色彩的反乌托邦小说;《坏种老头》以俏皮的语言、玩笑的戏谑,记录了一个特定时空的悲惨往事;《少年》则通过辛辣的讽刺,摧毁了精神的乌托邦和虚假的诗意的居处。
在普遍流行苦咖啡文学的时下,《收藏家》提供了另一种文学视域,一种新的可能性。无论是文本的开拓性,还是小说风格的多样化,从戏谑到讽刺,从严峻到荒诞,从现实世界到软科幻,他的语言幽默、幽冷、幽暗,犹如在穿越层层迷阵中寻找真实的审美向度。
序
我们的时代如此之丰富,反而让小说家的笔调不知所措;我们的时代如此之单调,更加让小说家的笔调不知所措。福柯说:人终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在这个时代,人没有被抹去,但被遮蔽;人没有被抹去,但被击成碎片。长篇小说越来越难以表达这个碎片化和被技术遮蔽的时代,不仅显得力不从心,而且往往昨是今非。由此,我越来越倾向于具有捕捉和截取能力的短篇小说艺术。
一个小说家,就是对同时代的人性碎片的收藏(本书书名由来),也是对历史的缺憾的补充。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世上所有的事情,共同构成了我们的灵魂图景。
小说的常态是写梦,非常态才是写现实。如果一部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品没有让你产生眩晕感和觉醒,那么这部小说仍然在写梦我没有指非虚构作品。从梦中醒来,推开房门,是继续走向梦,还是走向我们感知到的世界,通常谓之真实的
世界?
是尼采的真实?塞利纳的真实?卡夫卡的真实?布尔加科夫的真实?海德格尔的真实?汉娜·阿伦特说,如果人们不知道一个时代的整个政治光谱,不能区分不同国家的基本状况,不同的发展阶段、传统、生产类型和等级、技术、心智等等,那么,他们也就不知道如何在这领域中行事和表态。人们只会将世界打得粉碎,以至于到后只剩下件事纯粹的
黑。①还是哈维尔的活在真实中的真实?文学的真实?哲学的真实?人心的真实?什么是真实?鲁迅抵达过部分的真实,王小波也抵达过部分的真实。什么是文学的真实?就是如在梦中被人指出你在梦中时的那种悚然而惊的真实。
非虚构并不能够表达真实。况且虚构的真实,能抵达一部分就可以了。虚妄全部的真实往往是失败的。
小说,体现了辽阔的叛逆和展示综合文体的能力。小说是世俗的,也是反世俗的。它没有价值,因为基于自由这一永恒和至上的铁律,它不能制定价值,只能谦卑谦卑是它了不起的存在根本。它是器,如同我们无法挣脱的生物本能,困于肉身的体制;它是道,可以建造精神的乌托邦和实现诗意的居处。它有原则,自由和审美严肃的判别;它没有原则,因它不可控,它是超越性的存在。任何束缚自由的工具,它必然加以嘲讽和唾弃;而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追寻,则证实了它的力量。它能体现文学的精神捍卫人性自由,以及对世俗永不停息的冒犯。
小说家介于诗人和哲学家之间,他永远无法自信,他只能怀疑和谦让。偶尔,他还要充当诗人、戏剧家、散文家或时评写手,他必须牢牢与时代保持一种紧张关系,即他需要确立自身所处的位置,同时担负他身处的时代所有的苦与无常。
小说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对作者来说,一旦完成了它,它会寻找一个属于自身轨道的世界。而对读者来说,它会继续在不同的人心中形成它的力量,它的世界。佛家说,十界互具。一部小说,它同样具有如此的规模和无限的心性。
小说总会体现一种失控感。在我们的历史长河中,在我们的美学经历中,在我们所了解的政治哲学,以及我们身处的世俗社会(即赖以轮回之基点),小说以它的方式,或嘲讽或怜悯,或预见或回溯,或摧毁或建构等力量介入,来为我们的庸常生活、我们的政治生存提供不同的答案,告诉我们:我们本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或:历史不是这样的,政治也非如此。我们无非囿于各自的偏见中。事实上,转识成智方可让你获得通行世界的钥匙。
小说,只有打破习常的世俗之见,让你失控,你才能真正触碰到真实。
这些足够了吗?并没有。这只是一种显性的世界,还有更多的世界(比如隐性的世界)存在。我们所说的因与果,即生成或灭坏构成的秩序。六因迥异,果实各有不同,呈现方式亦为分别。
对小说家来说,一部小说完结得恰到好处,是一种创作的惰性和意志的匮乏,因为杰出的小说往往是绝地求生,穷尽它的可能性。那些说当代文学某某作品可以传世,皆为虚妄之言。一个小说家,只有在确立自己所处的历史、政治的位置,他才会真正了解自身写作的所有问题。一个作家的错误在于把虚妄当成实在,把实在当成虚妄。
小说,从来不是才子的事业。
……可是他
必须挣脱出少年气盛的才分
而学会朴实和笨拙,学会做大家
都以为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
因为要达到他的的愿望,
他就得变成了绝顶的厌烦,得遭受
俗气的病痛,像爱情;得在公道场
公道,在龌龊堆里也龌龊个够;
而在他自己脆弱的一身中,他必须
尽可能隐受人类所有的委屈。①
小说家,就是在人群中全然不值得一顾的一种人,包括忍耐和隐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