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个小女孩听见了从高空传来的声音,小女孩骑在爸爸的肩头上,双脚在爸爸胸前乱蹬乱弹,伸手指天哇哇哇地叫喊。爸爸抬头就见三十六层高楼的外墙边悬挂着一个人,是男人是女人他看不清,因为银白色的“桂宫楼”三个字硕大无比地立在那人的头顶上,那人就显得很渺小。隐约可见一根细细的绳索从桂宫楼脚底垂直坠下,那人左手握在绳索上,右脚边吊着一只长圆形的水桶。他弯腰将右手伸向桶内时,身体紧贴着浅褐色的外墙,强烈的动态感构成了一幅翱翔的图画,像有一只朝着大地倾斜飞去的鹰,正在经过陡峭的山壁,水桶上翠绿色的油漆恰似魔嘴衔着的绿树枝,一种独特得给人期盼的美感。骑在爸爸肩头上的小女孩被吓哭了,爸爸则判断那人是个蜘蛛侠,便朝着天空中大声地呼喊,喊些什么谁也听不清。这对父女的怪异举动,瞬间吸引了许多人围拢在他们身边,大家同样地抬头朝高处望去,同样地乱呼乱叫。两个交警迅速跑步至高楼下,习惯性地把手中的对讲机湊到嘴边,方才恍然明白,对方手中并不存在这个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就张开嘴巴当喇叭一样地喊话。
降落在交警跟前的小人儿,个头顶多米五几,不□不瘦很精干,穿套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和老式解放鞋。他不慌不忙地解除绑在身上的劳动工具,水桶、刮子、下吊板、金属扣绊的安全带,所有物件叮咚叮咚互相撞击之后跌落在地。他扯扯衣袖抹一把脸上流淌成沟槽的汗水,把自己抹成了个大花脸,然后眯起他的小眼睛朝交警笑。
“你为什么要在上面乱喊乱叫?
“我不是乱喊乱叫。”
“那你干什么?”
“师傳教的,他叫我害怕的时候就喊几声。”
“有你这么喊的?”
“对不起,”小人儿的脸像被他手中的工具突然刷红了,两只大大的招风耳紧跟着也红了,他四下觑视众人一阵后说,“我不知道惹出了麻烦。”
交警忽然警觉地问:“你喊的什么话?”
“我…”小人儿伸出他的脏手,食指和中指直端端地送进嘴唇里。
交警被对方嘴里发出的声音惹笑了“不是口哨声,”他朝围观的人群指一指说,“大家都听见了,老实告诉我,你喊的什么?”
“我喊九月,九月我好想你!”
“九月?”
“九月是我的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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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在北京整“蜘蛛侠”这活儿已经五年。当初他们来京投奔当保洁公司老板的乡亲时,一起是八个人,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海子的搭档是下吊板,下吊板和海子住一个村,有五服外的亲威关系。下吊板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憋死在娘肚子里,一个在三岁半时于痢疾,爹妈为了他的健康成长,给他取名叫万世狗。农村喜欢猪呀狗的哼哼着好养活,可在外边干事多让人笑话,海子要替世狗取个名,世狗跟海子一样爱笑,他笑指自己屁股底下的坐骑说:“下吊板,很好玩的。”下吊板就这么着一路碱过来了。去年,乡亲老板改行了回老家香菇去了,海子另投新公司。新公司的业务多在东边,海子只好住进新老板暂时安排的地下室大工棚。棚里有各种行道的打工仔,海子掀开床头的厚油布篷子,与隔壁一个年长的老乡结识了交好了,软磨硬缠要跟人家学瓦工。他想外墙这话儿下雨、起风、霜冻都不能干,一个月倒有半个月歇着,过去他歇得起,现在他不起了。去年初秋他回家娶了媳妇,□□夜就用避孕套,没盖新房,没攒足钱哪能让娃儿落地?那老乡看海子比亲娃子还讨人喜欢,就教给了他手艺,海子有了室内室外两手功夫。
这天海子和下吊板的活儿不光是清洁社区住房的墙面,在三十三层和三十六层还有两块玻璃要换。海子换三十六层檐外的玻璃时,眼睛被一个粉红的“喜”字照亮,脑袋烘烘地发热,心里好不温暖的感觉。可是他不能继续欣赏那风景,行内有一条不成文的道德规定一一不能偷视业主的室内。下吊板夹着玻璃湊过来了,海子接过玻璃专心致志地干活儿,这活儿有丁点马虎就会去见阎王爷。等玻璃换好了,下吊板去一边洗墙了,他才像个走马观花的游人重返难忘的景区。眼睛半睁半眯,那是一半理智告诉他不要看,一半好奇却驱使他偏要看看。从玻璃上粉红的“喜”字缝间望向卧室,一片粉红把海子照亮,粉红的窗帘,粉红的床,粉红的枕头…它们与另一种粉红在海子眼前重叠。那是一棵粉红色的桃花树,九月在树下说过的一句话,九月说她当新娘子时,要戴就戴红绒花,粉红的。可是他没有给九月买来红绒花,他与九月在春季里认识,在秋季里结婚。春季里他只花六天时间认识了九月,秋季里他同样花六天时间,与九月双双拜了高堂,无边无际的思念被带到了北京。白天干活儿开不得小差,夜里梦中九月也不来,海子只有晚饭后,从地下室那二十个人排成通铺的工棚里逃出来,独自沿着上下全被水泥包围的长廊走啊走,偶尔经过一盏灯,柔柔的光线射在他身上,似梦非梦,那种感觉不错。不错时他就吼两声:“九月,九月我好想你!”当然他不会登上梯道,梯道之上大东都购物广场非凡的热闹,会把他与九月的幽会淹没得无影无踪。
墙面遍布暴雨的杰作,无数条污黑的沟壑对海子说:“今天的活儿可紧张。”昨晚他在超市门口的大屏幕里得知未来一周多晴日,他便亢奋了,心里头快活的豆芽儿一下子蹿了寸把长。这个经常在夜间下暴雨,白天“多晴日”的夏季真好。他计划把九月接来北京玩几天,现在得拼命揽活儿,再过三个月、手上有钱了,天凉了,整外墙的活儿也伴着冬季的到来消停了,他要陪着九月逛逛天安门、故宫、长城。
海子是个有心人,九月来京还远着呢,他就在四处找住所。大工棚,他给否认了,前不久有个河南媳妇来探亲,是头儿临时让出他自己的帐篷。大工棚里两百来号汉子,常有人为争“洗澡间”赤膊露胯地从那里面打出来。九月不能看见那种难堪,更不能让满嘴脏话的男人们把九月当稀罕,给九月难堪。住六十块钱一天的地下室,没一扇窗户,大白日里黑咕隆咚,他担心九月气闷弄出病来,在北京可千万别上医院。所以海子干完顶上的活儿,再次经过三十六层新房时,他的思想又开小差了。他趴在那儿想象他和九月相依相偎坐在这粉红的新床上,还有九月直端端的腰背、粉嘟嘟的桃花脸……
他想他这辈子真得感谢那个未见过真面目,只看见遗像的老爹爹,那个早晨,他跟着家人绕山过河几十里去外村奔丧,丧事上与九月相识。九月姣好的面容在众人中真像春夜挂在树梢头的月亮,静静的,爽爽的,星星们不时偷觑她一眼。然后有人起哄了,不是起九月的哄,而是起海子的哄,先是个与海子年龄相仿的高个儿喝唤海子去擂鼓。海子一进灵堂就看明白了,这主家没请乐队,是个长辈靠在棺材边打鼓,他边打边唱,四个男人在棺材前踢腿舞臂,踩着他的鼓点跳丧。长辈对死者生□很熟悉,把死者的故事从出生唱到去世,从傍晚唱到深夜,还得从深夜唱回到凌晨,唱它个三天三夜呢!唱哑唱累了是应该换个人了,可换谁也轮不到换海子这个外村人。高个儿叫海子去打鼓不是要出海子的洋相么?海子习惯这类男人了,看见人堆里扎着个漂亮女人他就要抖,抖他的高大帅美狠气,不抖怎么把女人滴溜溜转动的眼珠子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要抖就要找人垫底,这事不摊矮人海子身上摊给谁?□□次高个儿刚开口,海子赶紧闪进了烤火房。很快九月相跟着进了烤火房,九月的眼睛水汪汪的,是被房里的火焰、灵堂里的供香、男人们嘴里叼着的烟雾给熏的,还是她眼睛里揉进了一个人?海子宁愿看九月是眼睛里揉进了一个人,因为九月□先响应高个儿的号召叫海子去打鼓。
“你知道我会打鼓吗?”海子不放过这搭上话的机会。
“在何家冲我见过你打鼓。”九月的泪水从眼眶里蹦出来了,这次是让燃烧的烟雾给呛的。海子对九月笑了,他满心里都藏着笑退出烤火房。
灵堂里的高个儿见海子躲了,心想你躲吧,我就偏让你出洋相,三天三夜,不弄点小描曲怎么熬?那会儿大家都起哄了。
海子大大方方地从长辈手里接过了鼓槌说:“擂就擂,九月你可听好了,我的调子准不准,我的词儿编得怎么样?”
海子想,九月是那么爽快地答应嫁给他,相识与许婚,两次惊喜让他暗暗发过誓,他也要给九月一次惊喜。他的脸在那贴着“喜”的钢化玻璃上贴成个大烧饼,他恨不能把玻璃舔出无数个小孔来,让他吸进新房里的粉红、吉祥、幸福,等到九月来京再把满肚子里藏着的粉红、吉祥、幸福,嘴对嘴儿地慢慢地吐给九月。这瞬间美丽的想象,把他自己都感动了,气体和泪水在玻璃上层层堆积,迷糊了他的双眼。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从他心里进发,这次就给九月一个惊喜,让九月进京后住进高楼。
海子发狠地想,我□□□爬了五年高楼,清洁了数干套墙面,趴着人家的窗户瞅,眼泪巴巴地瞅,难道不能让老婆开一次洋荤吗?于是他在离开三十六层新房之前朝着天空忘形地喊道:“九月,九月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