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们什么时候
会像做卡片索引那样写书呢?
《单行道》(《本雅明文集》IV-1,第105页)
1本雅明的最后的档案依然是一个秘密:1940年9月,瓦尔特·本雅明翻过比利牛斯山时随身携带的文件包依旧下落不明。那里面的文件只有一份被保存了下来,那就是1940年5月8日的一封经过公证的信。在这封信里,马克斯·霍克海默确认并通知了本雅明已获得纽约社会研究所成员资格,他的研究已经证实对该研究所有很大帮助。帮助他逃亡的丽萨·菲特科女士证实,本雅明首先想知道的是文件包能否找回,那里面可能有他的最重要的新手稿,比他自己还重要。那可能是《关于历史的概念》的论纲。更确切的东西,人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如果说文件包里有本雅明的文稿,那就是肯定无疑的。警察的报告提到了一些不明内容的文件并列举出了一些最后的物件 一块怀表、一只烟斗、六张照片、一副眼镜、一些信件、几本杂志和一些钱,旅馆和安葬费用的账单就是用这些钱结清的。
2假如本雅明没有预防措施,他的遗物的遭遇肯定会和那个文件包一样。不难想象,那对他的著作的接受史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今天他的档案数不胜数,这种情况在他的命运背景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那么这要归功于他的战略眼光,这种眼光帮助他把手稿、笔记本和印刷凭据交给不同国家的朋友并在他们那里保存了起来。因此,为了使这些文件得以流传,他把它们存放在朋友们手中。收件人把妥善保管那些纸片看作一种责任。本雅明以一个档案管理员的热情保证了自己思想生命的延续,这种热情就是想通过阅读从前的证明来理解当代。
3然而,本雅明档案这个概念不同于制度化的档案,后者对自己体系的认识说明了档案这个词的来源。这要追溯到希腊文以及拉丁文的词语如政府大楼、当局、衙门,这个词又推导出开始、起源、统治。档案工作的原则是秩序、效果、完整性和客观性。相反,《本雅明档案》却表现了收藏家的热情。档案里堆积着各种残片,它们是不能随便动用的储备。因此,它们必须得到拯救。它们是显露现实性的地方,是一个作家特有的档案柜,是主观的、不完备的、非官方的。
4下面我们可以看到本雅明的十三个档案。它们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被装在文件包、档案夹、卡片箱或者别的什么储藏柜里的。在对象意义旁边出现的东西是借用的意义:《本雅明档案》由图片、文字和符号组成,人们可以看见它们,触摸它们,不过它们也储藏了记录并分析了储藏物成分的经验、思想和希望。他的关于《巴黎拱廊街》的规划,那个语录和评论的汇集,提示人们应该从日常生活、艺术和梦境的元素去考察《19世纪的史前史》。它记录了各种典型人物(游手好闲者、花花公子、捡破烂者、妓女)、各种建筑形式和地点(拱廊、大道、全景和地下墓穴)、材料(铁和玻璃)、时装、广告和商品的法则。本雅明为所有这些东西都在我们记忆的档案里搞到一个位置(波德莱尔)。作家的全部著作可以被理解为一部思想、感觉、历史和艺术的档案。
5在这里,人们能发现什么呢?第一章细心的树像这本书所有其他小标题那样,这也是本雅明的语录可以看作本雅明作为自己的文献管理员工作的痕迹。保存下来的东西有目录、索引和卡片,它们既缜密同时又具有创意。其中心有一个档案柜,在这个档案柜里,本雅明按照自己的兴趣将材料分为通讯报道和手稿两类。做成卡片的抄抄写写在研究把……写在卡片上这个词语的双重意义 一方面意味着不成功、分散、错过,另一方面意味着成为可用的方法和信息。本雅明的遗物包括成百上千张小纸片;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阿尔诺·施密特的《纸片之梦》或者《魁图斯·菲克斯兰》中的纸片箱让·保尔的纸片箱好像是毕德麦耶尔派的艺术档案,1934年本雅明在一篇书评中这样写道。小开本纸片上的手稿增加了本雅明对小字的偏爱,这使人想到罗伯特·瓦尔泽;小之又小这一章就采用了他们的描写。物品品相一章涉及的是俄国的玩具,那些玩具是本雅明在莫斯科购买的,他在一篇配有插图的文章中描写过。摄影是消失的证明,它把农民手工劳动的落后摆到人们眼前。Opinions et pensées(意见和想法)描述的东西可以追溯到史台凡·本雅明的词汇和固定词组 一个无意义相似性的档案,一个父亲编制并加以说明的跟踪儿子语言和思维发展的档案。本雅明曾经把他的笔记本、重要的生产资料描述为最柔软的寄宿处,在笔记本里素材和思想都被储存下来并具有一定的结构,其中的每一平方厘米都得到了充分利用。本雅明的明信片收藏只有很少一部分被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来自托斯卡纳和巴利阿里群岛的明信片,不同的是,我们可以在那些明信片上读到热心的旅游者的笔记。弓的张力一章查明了将素材划分成章节的能力并表现为严格而又欣喜若狂的设想思想和最初方案之间的联系环节,即本雅明的知识结构。图解的形态被看作星座的位置:空间的、两极的和椭圆形的秩序,在这里概念之间或思考着的人物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的紧张关系。本雅明对捡破烂者形象的同情,使他的目光有可能注意到伟大的、尚未完成的《巴黎拱廊街》计划,即献身于拯救那些被历史遗弃者的捡破烂一章。在变成空间的过去一章里呈现的是杰曼·克鲁尔的拱廊摄影遗物和萨沙·斯通的室内布置研究资产阶级的社交和私生活,如同一枚勋章的正反两面。本雅明把干杏核一章献给语言和游戏题的娱乐,这种娱乐引导他去收集一种短小的谜语有些他发表了,另一些被他用意义相同的谜语取代了。女预言家一章的对象就是一个谜:锡耶纳城大教堂的八幅女预言家复制件。这些图片对于本雅明来说具有什么意义,至今不明。《巴黎拱廊街》里面引用的《埃涅阿斯纪》对一句格言做了一个示意指向地下。
6假如这些材料相互不一致,那可能就不是本雅明的档案了。这些收藏,每一种都是独立的、不可混淆的,但没有一种躺在封闭的抽屉里。非常细的线把一种收藏引向另一种收藏。设想与版画的布局配合得天衣无缝。谜语、语言的声音和歪曲以及意义的改变互相配合,如关于儿子史台凡的笔记,源于儿童世界的玩具、缩小的照片以及微小的字迹。女预言家的复制品是意大利和西班牙风景图片那样的明信片。档案是一个上位概念,纸条、笔记本、《巴黎拱廊街》笔记、照片和分段都属于这个档案。一切都因收藏家的天才而结合在一起,他把在边界地区的家(《本雅明文集》Ⅲ,第369页)看作新研究者的标志。
7人们既不可能,也没有努力去争取完整性。缺少的资料是在19331940年遗失的。最令人痛惜的损失是本雅明的藏书,在莫斯科幸存下来的也只有可怜的一小部分。在柏林,本雅明保存并打算出版的海因勒兄弟的遗作也杳无踪迹。复制本雅明给电台写的文章亦失去了基础:他的广播录音都没了。但是,本雅明档案的介绍也放弃了诸如童书的收藏、本雅明的照片和成绩单之类可以看到的东西。文字资料应该进行严格的筛选。资料构成了各部分档案的特色,它们大部分都是可以弄到的:巴洛克文献的语录、波德莱尔的诗、关于歌德《亲合力》的杂文资料、布莱希特的十四行诗副本、听觉模型、关于收藏家和历史学家爱德华·福克斯的笔记以及《新时代报》的节录。此外,各种不同工作领域的藏书目录、舞台设计照片、保罗·克利的素描以及尽管很难放弃康德的逸事和毒品感受都未予考虑。
8当个别藏品被谈及的时候,收藏室就打开了。开始,示范性的物体站立着,它常常为思想打开一条道路,好像很自然。一组组文件产生了,衍生的姊妹篇变得清晰可见。对材料和著作上下文关联的观察提供了一种关于不寻常遗产及其创作者的解释那是一幅从他自己的档案里勾画出来的作家肖像。
9本雅明的工作方式带有归档、收集和制作技巧的印记。摘录、翻译、剪裁、拼接、粘贴、标记或者分类,在他那儿好像本来就是作家的工作似的。材料充实了,灵感会自燃。图片、文件和感觉会将其秘密泄露给明察秋毫的目光。本雅明对nebenbei(顺便,附带)这个词感兴趣。为了从边缘地区向中心突进,他喜欢在那个地方思索;他很喜欢使用zentralst(最中心)这个词。专注力和联想力使他在细节上发现了事物的本质。断简残篇服从了某种新的东西,研究者把它变成了某种不可替代之物。
10根据本雅明的信念,收藏的基础不是精确性匆忙卷起材料,也不是全部数据的完整清单。(《本雅明文集》Ⅲ,第216页)收藏家的特征是一种与事物的关系,在事物中,这种关系不是使功能价值,也就是收益和适用性引起注意,而是把它们当作观察场所即命运的舞台加以研究和热爱(《本雅明文集》Ⅳ-1,第389页)。真正收藏家的热情,决定了本雅明是不守法而且有破坏性的。他把反对典型的、可分为等级之物的执拗和颠覆性的抗议与对物的忠诚联系起来。占有关系突出了完全的非理性。对于收藏家来说,他收藏的物品、物品的产生以及过去在向一部有魔力的百科全书、一种世界秩序靠拢,那种秩序的纲要即其研究对象的命运。(《本雅明文集》 Ⅲ,第216页及下页)
11对于这里所涉及的对历史陈迹的怀疑来说,必定会碰到关于发掘与回忆笔记的暗示,那是一段关于记忆的关键文字。这里的意思接近于要求挖掘这种被掩埋的过去。也许挖掘必须井井有条地进行,但仔细而又试探性地在黑暗的土壤中挖掘也是绝对必要的。挖掘会为了最好的东西欺骗自己,它只能提供一个被发掘物品的清单,却不能在今天的土地上标明旧物保存的地点和位置。(《本雅明文集》Ⅳ-1,第400页)现实性这个概念,对本雅明来说,不是空洞的言辞。
12能对此做出判断的人很少,有一个人能做到,他就是让·塞尔兹。1932年,他在巴利阿里群岛一个很小的姐妹群岛松岛上与本雅明相识。他是在自己独特的领域里碰到他的,这个领域叫翻译,那时候他们一起把《199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部分翻译成法文。当时塞尔兹深入地认识了本雅明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他亲身体验了本雅明怎样探究词汇的绘画形象,他看见了本雅明怎样握笔,知道了不同笔记本的作用。塞尔兹在回顾时如此描述这位不寻常的谈话伙伴:瓦尔特·本雅明是我一生中遇见的最具有判断力的人之一。大概没有一个人用过同样的力量给我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它表现为一种思想的深邃,在这里,历史和科学的精确事实被一种严格的逻辑吸走并在同一个空间里像诗人的对应词那样移动,在那个空间里,诗不再是一种文学思维的形式,而是作为一种真实的表现即人与世界之间最神秘的关系明显地被揭露出来。(让·塞尔兹:《回忆录》,第12页)
13十三这个数每当我碰上它,就有一种强烈的快感。本雅明曾引用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这句话,本雅明和弗朗茨·黑塞尔一起翻译过他的作品《追忆似水年华》( à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的两卷。本雅明对十三这个数字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他描述过圣吉米尼亚诺的十三座塔楼。他写过五篇包含十三条论纲的文字《作家写作技巧的十三条论纲》《反对附庸风雅者的十三条论纲》《批评家之技巧的十三条论纲》《第13号》和《通往成功之路的十三条论纲》,其中四篇都在《单行道》里。它们是作者诗意地反思和阐述自己对写作、判断即所从事的主要工作之认识的小品文。十三被看作一个具有魔力的数字,代表密谋与危险,会带来幸与不幸。本雅明档案遭遇到的是后者。它们得救了,但愿它们不会被遗忘。
埃特穆特·韦齐斯拉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