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两字的本义,即“彣彰”,是文彩的意思。《考工记》:“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许慎《说文解字》中也说:“文,错画也;象交文。”都是解释作文彩的,后来引申作“文辞”讲,和“文采”两字一样。《礼乐记》:“广其节奏,省其文采。”《疏》:“文采,谓乐之宫商相应,若五色文采。”而司马迁《报任安书》中亦作“文辞”解:“文采不表於后世。”现代所用,都是它们的引申义。
“文采”“文辞”“文章”三者的意义是相近的。《史记?孔子世家》:“约其文辞而指溥。”杜甫诗:“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文章是代表语言的,所以也可以称作“文辞”。《论语》中说“辞达而已矣”,即以辞代“文章”;《左传》中也有“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话,它将“言”和“文”混在一起讲,可见文章和语言关系之密切了。我以为三代以前言语和文章一致,语文并不分途,这也是一个证据。
由此看来,文章和天分有关,也和个性有关。清代主张“性灵说”的袁枚,便以为乡民村女所哼出的歌辞,有的也是“绝妙好辞”,并不是一定要博学通儒才能够做出来的。他说:“有读破万卷不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照他的话看来,我们不必学做文章而写出来的一定非常佳妙了。但是这又不尽然。我们不是天才,不能舍弃了规矩方圆而单重灵感,因此,也不能忽略於作文方式的探讨的。
古人常常以为文章之道是非常奥妙的,“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为什么在他们眼光里看来,文章是如此神秘的东西呢?这不外乎两个原因。
第一,因为他们作文的目的是学古,脱离了现实而专拟古人,便难以逼真,不能逼真,便慨然兴叹,说文章之不易做了。扬雄在他的《解难》中说:
昔人有观象於天,视度於地,察法於人者。天丽且弥,地普而深。昔人之辞,乃玉乃金。
因为“昔人之辞,乃玉乃金”了,便不得不造《法言》来学《论语》,造《太玄》来学《易经》。《法言》中又说:“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也是这个意思。明代是专事拟古的时期。王世贞在他的《艺苑卮言》中提出他的模仿论道: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於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若摹拟一篇,则易於驱斥,又觉局促,痕迹宛露,非斫轮手。自今而后,拟以纯灰三斛细涤其肠;日取“六经”、《周礼》《孟子》《老》《庄》《列》《荀》《国语》《左传》《战国策》《韩非子》《离骚》《吕氏春秋》《淮南子》《史记》《汉书》;西京以还,至六朝及韩柳便须铨择佳者,熟读涵咏之,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台阁由林,绝迹大漠,岂不快哉?
这种刻意求古之说,明代最为盛行,所以清代侯方域的《壮悔堂文集》评论他们:
明三百年之文,拟马迁,拟班固,进而拟《庄》《列》,拟《管》《韩》,拟《左》《国》《公》《穀》,拟《石鼓文》《穆天子传》,似矣;卒以谓唐宋无文,则可谓溺於李梦阳、何景明之说,而中无确然自信者矣。
第二,以为文章是“敷赞圣旨”的工具,因此文章便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东西,而“神而明之”了。“敷赞圣旨”之说,始於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中说:
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宏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群其本源,莫非经典。
到了唐代,韩愈乃益张其说,以为“愈所能言者,皆古之道”,“文宜师古圣贤人”,“师其意,不师其辞”。《新唐书?艺文志》中也说他“擩哜道真,涵泳圣涯,韩愈倡之”。
宋代欧阳修也有类似此种冠冕堂皇的话。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说:
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孔子老而归鲁,“六经”之作,数年之顷耳。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荀卿盖亦晚而有作。后世之惑者,徒见前世之文传,以为学文而已,故用力愈勤而愈不至。若道之充焉,虽行乎天地,入於渊泉,无不之也。
南宋真德秀有《文章正宗》以“穷理致用”为文章的功用。“夫士之於学,所以穷理而致用也。”清代方苞倡“古文义法”之说,更强调了这种传统观念。他《与申居谦》一书中说:
古文本经术而依於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韩子有言:“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兹乃所以能约六经之旨以成文,而非后世文士之所可比也。
自从韩愈以后,这种观念直深入於人心。即自以为较方苞眼光廓大的曾国藩,也不免有此成见。这也和帝制时代的环境很有关系。他说:
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於文字……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
自古迄今,一直相传,认为这种说法是颠扑不破的大道理。因此认为做文章是一件非常艰深、伟大的工作。因为这种工作是和圣贤之道有关系的。
由於上面两种原因,文章变成为至高无上而神妙莫传的秘宝。於是字字就有其出典,语语求其神似古人的语气。文章既然和语言有密切的关系,便应该和它发生联系,为什么还要唯古是求?为什么一定要使它成为“赞圣”“载道”“穷理”的工具呢?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中说得好:“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宾、嘉,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性情,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
唐刘知几的《史通?言语篇》中有更精辟的意见:
夫三传之说,即不习於《尚书》;两汉之制,又多违於《战策》。足以验甿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时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即遍摹《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於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
他所论言语文章之关系,甚为明确。从此可知专事学古的不应该了。
…………
第一章?绪说 ………………………………………………001
第二章?字的形态与意义 …………………………………019
第三章?字音的变化 ………………………………………033
第四章?复词的组织 ………………………………………047
第五章?词性及其活用 ……………………………………065
第六章?实数与虚数 ………………………………………082
第七章?遣词的方法 ………………………………………092
第八章?句子的构成式 ……………………………………124
第九章?句子的变化 ………………………………………137
第十章?明喻、暗喻和寓言 ………………………………157
第十一章?夸饰 ……………………………………………168
第十二章?大名与小名 ……………………………………177
第十三章?造句上应注意的事项 …………………………187
第十四章?章篇的安排 ……………………………………213
第十五章?开端与作结 ……………………………………228
第十六章?动作的描写和感情的抒发 ……………………242
第十七章?题目的研究 ……………………………………259
第十八章?写作的准备 ……………………………………269
第十九章?文章流变(上) ………………………………281
第二十章?文章流变(下) ………………………………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