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典藏:巴黎圣母院》艺术地再现了四百多年前法王路易十一统治时期的历史真实,宫廷与教会如何狼狈为奸压迫人民群众,人民群众怎样同两股势力英勇斗争。本书以1482年的法国为背景,以吉普赛姑娘爱丝美拉达与年轻英俊的卫队长、道貌岸然的副主教以及畸形丑陋的敲钟人之间的关系为主线,热情讴歌了吉普赛姑娘与敲钟人高贵的人性,深刻鞭挞了卫队长与副主教的虚伪与卑下。小说体现了雨果的“美丑对照”的艺术表现原则,它的发表,打破了伪古典主义的桎梏,标志着浪漫主义的彻底胜利。
第一卷
一大堂
话说三百四十八年零六个月十九天前,巴黎教堂所有大钟齐鸣,响彻老城、大学城和新城三重城垣,惊醒了全体市民。
其实,1482年1月6日那天,并不是历史的一个纪念日。一清早全城钟声轰鸣,市民惊动,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既不是庇卡底人或勃艮第人进犯,也不是抬着圣骨盒的宗教列队仪式;既不是拉阿斯城学生造反,也不是我们尊称“威震天下圣主”的国王陛下摆驾入城;甚至不是在司法官广场吊死男女扒手的热闹场景;更不是15世纪常见的羽饰盛装的某国使臣莅临到任。就在两天前,还有这样一队人马,即佛兰德使团奉命前来,为缔结法国王太子和佛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为此,波旁红衣主教不胜其烦,但是他为了讨好国王,不得不满脸堆笑,迎接佛兰德市政官那帮土里土气的外国佬,还在波旁公爵府款待他们,为他们演出不少精彩的寓意剧、滑稽剧和闹剧,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将府门前挂的精美华丽的帷幔淋得一塌糊涂。
1月6日那天,是约翰·德·特洛伊所说的“全巴黎欢腾”的双重节庆,即远古以来就有的主显节和狂人节。
这一天,照例要在河滩广场燃放篝火,在布拉克小教堂那里植五月树,在司法宫里演出圣迹剧。就在前一天,府尹大人已派衙役通告过了:他们身穿神气的紫红毛纺衬甲衣,胸前缀着白字大十字,到大街小巷的路口吹号并高声宣告。
一清早,住家和店铺都关门闭户,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三处指定的场所。去看篝火,赏五月树还是观圣迹剧,要随个人的兴趣而定。这里应当赞扬一句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有古人的那种见识,绝大多数都去看篝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观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演出,那里能遮风避雨。大家仿佛串通一气,谁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让那棵花不繁茂的可怜的五月树,孤零零在1月的天空下瑟瑟战栗。
市民大多拥进通往司法宫的街道,他们知道两天前到达的佛兰德使团要前去看戏,并观看在同一大厅举行的推举丑大王的场面。
司法宫大厅虽然号称世界之最(须知索瓦尔那时尚未丈量过孟塔吉城堡的大厅),这一天要挤进去谈何容易。通向司法宫广场的五六条街道犹如河口,不断涌出一股股人流,从住户的窗口望过去,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流的汹涌波涛越来越扩大,冲击着楼房的墙角,而那些墙角又像岬角,突进围成不规则状的大水池一样的广场。司法宫高大的哥特式门脸正中央是一道大台阶,上下人流交汇在一起,接下的台阶又把其分成两股,从两侧斜坡倾泻到人海浪涛中。这道大台阶就如同一条水道,不断向广场注入水流,犹如瀑布泻入湖泊中。成千上万人呼喊,调笑,走动,简直甚嚣尘上,沸反盈天。这种喧嚣,这种鼓噪,有时还变本加厉,有增无减。拥向大台阶的人流受阻,折回头来,乱作一团,形成了漩涡。原来是府尹衙门的一名弓箭手在推搡,或是一名警官策马冲撞,以便维持秩序。这种传统实在值得称道,是由府尹衙门传给总督府,又由总督府传给骑警队,再传给我们今天的巴黎保安队。
面孔和善的市民,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站在门口、窗口,爬上天窗、屋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且时至今日,巴黎还有许多人,喜欢观望看热闹人所形成的场面,光是猜想人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
我们今天1830年的人,假如在想象中能有机会混杂在15世纪的这群巴黎人中间,同他们一起前呼后拥,摩肩擦背,跌跌撞撞地挤进原本十分宽敞,而在1482年1月6日这天却显得特别窄小的司法宫大厅,所见的景象不无兴趣,也不无吸引力,周围本来全是古旧的东西,我们那时看起来就会有全新的感觉。
如果读者愿意,我们就力图想象出,我们一同跨进这座大厅,跻身于这群短衣短袄打扮的嘈杂的平民中间所产生的印象。
先是耳朵一片嗡鸣,眼花缭乱。我们头顶是双合圆拱尖顶、雕花镶木、绘成天蓝色、衬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图案,脚下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几步远有一根大圆柱子,接着一根又一根,总共七根,沿中轴线一字排列,支撑双圆拱顶的交合点。前面四根柱子周围摆了几个小摊,卖些闪闪发亮的玻璃和金属饰片制品;里面的三根柱子周围安有几条橡木长椅,年长日久已经磨损,被诉讼人的裤子和诉讼代理人的袍子磨得油光锃亮。沿着大厅四面高高的墙壁,在门与门之间,窗户和窗户之间,边柱和边柱之间,没完没了地排列着自法腊蒙以下法国历代君主的雕像:无所事事的国王耷拉着双臂,低垂着眼睛;勇武好战的国王则昂首挺胸,双手直指天空。此外,一扇扇尖拱长窗上的彩绘玻璃五光十色,宽宽的出入口所安的门扇,都精工细雕,富丽堂皇。总之,拱顶、圆柱、墙壁、长窗、镶板、宽门、雕像,所有这一切,从上到下,绘成湛蓝、金黄两色,一望光彩夺目。不过,在我们看见的时候,大厅的色彩已略显暗淡,到了我主纪元1549年,尽管杜·勃勒尔还沿袭传统赞美过它,但其实它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厚厚的灰尘和密密的蛛网了。
在1月份的一天,这座长方形宽敞的大厅里,射进苍白的天光,拥进衣饰花枝招展并吵吵嚷嚷的人群,只见他们溜着墙根闲逛,绕着七根圆柱回旋,现在我们想象出这些,那么对整幅图景就有了个大致的印象,下面只需略微详细地描述其有趣的方面。
假如拉瓦亚克没有刺杀亨利四世2,那么,凶手的案卷也就不会存放在司法宫档案室里,他的同谋也就不会考虑自身利害,非把此案卷宗销毁不可,而纵火犯也就不会别无良策,只好一把火将档案室烧掉,要烧掉档案室,又只好一把火将司法宫烧掉。由此可见,没有弑君一案,也就不会有1618年那场大火了。那样一来,古老的司法宫及其大厅,也就会依然屹立,我也就可以对读者说:“请亲眼看看去吧!”我们双方都省事:我省得像上面那样描绘一番,读者也省得阅读这一段。——这情况证明了这样一条新的真理:重大事件必有难以估量的后果。
首先,拉瓦亚克很可能没有同谋;其次,即便有同谋,他们也很可能同1618年那场大火毫无干系。其实,还有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其一,3月7日后半夜,一颗宽一尺,长约一臂的燃烧的大陨星,自天而降,落到了司法宫。其二,有特奥菲尔这四行诗为证:
一场游戏多悲惨,
只缘案桌嘴太贪,
司法女神镇巴黎,
眼看宫殿火冲天。
1618年司法宫大火的起因,有政治的、自然的和诗意的三种解释,不管我们的看法如何,那场不幸的大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座法兰西最早的王宫,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这自然要归功于那场大火,更要归功于后来历次的修复工程。这座王宫堪称卢浮宫的长兄,在美男子菲利浦王在位时期,年岁就相当大了,有人甚至寻觅过埃加杜斯所描述的、由罗伯尔王兴建的宏伟楼阁的遗迹,但几乎荡然无存了。圣路易“完婚”的那间枢密处室如今安在?他“身穿驼毛布上衣、棉毛混纺的马甲和紫檀色长外套,同若安微一起,席地躺在毛毯上”,审理案件的花园又在何处?西格蒙德皇帝的寝宫今在哪里?查理四世、无采邑的约翰王的寝宫又在哪里?查理六世颁发大赦谕的那座楼梯何处寻觅?马塞尔当着王太子的面,杀害罗伯尔·德·克莱蒙和德·香槟元帅时,所踏的那块石板地又何处寻觅?还有那条狭廊——撕毁伪教皇训谕的地方,而传谕使者身穿法袍,头戴法冠,一身可笑的打扮,从那里出发游遍巴黎全城以示谢罪——如今在何处?还有那座大厅及其镀金的装饰、天蓝色的彩绘、尖拱长窗、一尊尊雕像、一根根圆柱、布满雕刻图案的高大拱顶,如今又在何处?还有那金碧辉煌的寝宫呢?还有那守门的石狮,如同所罗门座前所有狮子那样,低垂脑袋,夹着尾巴,一副暴力服从公理的恭顺模样的石狮,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一扇扇精美的房门、一扇扇绚丽的彩绘玻璃窗,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令比科奈特也甘拜下风的镂花铁包角、杜·昂西制作的精细木器,究竟在哪里呢?……岁月和人事,如何摧残那些巧夺天工的杰作?用什么取代了那一切呢?用什么取代整个高卢的历史、整个哥特式艺术呢?无非是设计圣热尔维教堂大门道的那个笨拙的建筑师,德·勃罗斯先生建造的低矮笨重的穹隆,就用这个冒充艺术。至于历史,还有关于粗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忆录,而帕特律之流摇唇鼓舌之声,至今还回荡不已。
不过,这还不足挂齿。——还是扯回话题,谈谈名副其实的古老司法宫那名副其实的大厅。
那座长方形大厅无比宽敞,两端各有用场:一端安放着著名的大理石案,极长极宽极厚,无与伦比,正如古代土地赋税簿中说的那样,“世上找不出同样那么大块”——这种说法准能让卡冈都亚食欲倍增;另一端辟为小教堂,路易十一命人雕塑他的跪像,放在圣母像前面,他还命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的雕像移进来,全然不顾外面一长排历代国王雕像中间,留下两个空空的壁龛。显而易见,他认为这两位圣君,作为法兰西国王在上天言事最有分量。小教堂刚建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精美,雕刻奇妙,镂刻也细腻精微,这种整体的曼妙的建筑艺术品格,标示哥特时代在我国进入末期的特征,并延续到16世纪中叶,焕发出文艺复兴时期那种仙国幻境般的奇思异想。门楣上方那扇花瓣格子的透亮小圆窗,那么精巧秀丽,宛如饰以花边的星星,尤其堪称精品。
对着正门的大厅中央,靠墙有一个铺了金线织锦的看台,其专用入口,就是那间金碧辉煌寝室的窗户。搭起这座看台,是为了接待应邀观看圣迹剧的佛兰德特使和其他大人物。
圣迹剧照例要在那张大理石案上演出。为此,一清早就把石案布置妥当,大案面已被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满是道道,上边搭了一个相当高的木架笼子,顶板充作舞台,整个大厅的人都看得见,木笼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充当演员的更衣室。外面赤裸裸竖起一架梯子,连接更衣室和舞台,演员上下场,就登着硬硬的横牚。不管多么出乎意料的人物、多么曲折的故事,也不管多么突变的情节,无不是从这架梯子安排上场的。戏剧艺术和舞台设计的童年,是多么天真而可敬啊!
司法宫的四名警官守住大理石案的四角,每逢节庆或行刑的日子,他们总要派往现场,监视民众的娱乐活动。
要等到中午,司法宫的大钟敲十二响,戏才能开场。演一场戏,这当然太晚了。不过,总得迁就一点外国使团的时间啊。
这样,熙熙攘攘的观众,一清早就赶来,只好等待。这些赶热闹的老实人,许多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来到司法宫大台阶前,冻得瑟瑟发抖;还有几个人甚至声称,他们靠着大门守了个通宵,好抢着头一批冲进去。人越聚越多,仿佛水超过界线而外溢,开始漫上墙壁,淹了圆柱,一直涨到柱顶、墙檐和窗台上,涨到这座建筑物的所有突出部位和所有凸起的浮雕上。这么多人关在大堂里,一个挨一个,你拥我挤,有的被踩伤,简直喘不上气来,一片喧噪怨哀之声。而外国使团迟迟不到,大家等累了,等烦了,觉得苦不堪言,何况这一天可以随意胡闹,可以撒泼耍赖。因此,谁的臂肘捅了一下,谁的打了铁掌的鞋踩了一脚,正好找碴儿争吵打架。抱怨和咒骂响成一片,骂佛兰德人,骂府尹,骂波旁红衣主教,骂司法官,骂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骂执法的警官;有骂天气冷的,有骂天气热的,有骂天气坏的;还骂巴黎主教,骂丑大王,骂大圆柱,骂雕像;还骂那关闭的大门,骂那敞开的窗户,统统骂了个遍。而混杂在人群中的一伙伙学生和仆役,听着特别开心,他们还不断挖苦嘲弄,可以说火上浇油,更加激发了大家的火气和暴躁情绪。
这些促狭鬼,有一伙闹得更凶,他们打烂一扇玻璃窗,大胆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忽而瞧瞧里边,忽而看看外边,既嘲弄大堂里的群众,也嘲笑广场上的群众。他们同大堂另一端的伙伴遥相呼应,相互调笑,模仿别人的动作,大笑不止。显而易见,这些年轻学生不像其他观众那样,他们丝毫也不感到烦闷和疲倦,从眼前的景物中导演出一场戏来,自得其乐,耐心地等待另一场戏的开演。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嚷道:
“没跑儿,准是你,不愧叫磨坊约翰·弗罗洛,瞧你那两条胳膊两条腿,就跟迎风旋转的风车一样。你来了多长时间啦?”
那个绰号叫磨坊的小淘气鬼,有一头金发、一张俊秀而调皮的面孔,此刻他正钩在一根柱子的饰叶上。他回答说:
“仁慈的魔鬼啊!来了有四个钟头啦!但愿这四个钟头没白过,从我在炼狱净罪的时间里扣除。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在圣小教堂做七点钟的大弥撒,听见西西里王那八名童子唱圣歌的头一节。”
“那些唱圣歌的童子真棒,”另一个又说道,“嗓门比他们脑袋上的帽子还尖!给圣约翰先生举行弥撒之前,国王陛下应当打听打听,用普罗旺斯地方口音唱拉丁文的颂诗,人家圣约翰先生喜欢不喜欢。”
“哦,搞这次弥撒,原来是为了雇用西西里王那些该死的圣歌童子啊!”一个老太婆在窗户底下的人群中尖声尖气地嚷道。“你们说说看!一场弥撒要花一千巴黎利弗尔!还不是从巴黎菜市场海鲜税中出的钱!”
“住嘴,老太婆!”一个表情严肃而神气的胖子接口说,他紧挨着卖鱼婆,不得不捂住鼻子。“就是应该举行一场弥撒,你总不会希望国王又病倒吧?”
“说得好,吉勒·勒角奴阁下,专给王室办皮货的大老板!”钩在柱顶雕饰上的那个小个子学生嚷道。
王室皮货商竟有这样倒霉的姓氏,学生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勒角奴!吉勒·勒角奴!”有些人嚷道。
“长了角,又长满了毛。”另一个人也接着喊道。
“嘿!那还用说,”钩在柱顶的那个小鬼头继续说。“有什么好笑的?吉勒·勒角奴可是个人物,内廷总管约翰·勒角奴先生的胞弟,万森树林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角奴的公子!他们个个都是巴黎的好市民,父子相传,全都正式结了婚!”
欢乐的情绪顿时倍增。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胖子皮货商不敢应声,拼命挣扎想躲起来,累得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然而无济于事:他就像一只楔子卡在木头里,越用劲咬得越紧,结果他的脑袋更加牢实地夹在前后左右的肩膀中间。他又气又恼,那张充血的大脸盘涨成猪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