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混乱
感谢社交媒体的崛起,感谢移动互联网的浪潮,感谢造化赏脸调戏,这几年过得真的很混乱。我深深感到,在我身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是这个疯狂迭代的社会的一个缩影:
在我们还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本科生一手拿着《纯粹理性批判》(哦,我还是个理科生)、高呼自由而无用;另一手就得捧着厚厚的《CaseInPoint》,跑到学校咖啡馆里,“Guys,我们来mock吧”。后来当年和我一起的小伙伴们有的去了大洋彼岸继续学业,有的进到了我们说好一起去的BigName,而我自己,手中的书变成了《VaultGuidetoFinanceInterviews》,目的地从上海变成了北京,字典里说,“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我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社会上讨论的最多还是金融危机和占领华尔街,而现在,我的周遭已经被创业和各种一夜间开花的造富神话充斥……
我和我可爱的朋友们,在那个时候,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光景啊!
年代
后来天各一方的我们,间或聊天时,显露出越来越多的疲劳、迷茫和身不由己,于是在这个人人都看似热情高涨的混乱时代里,我的双眼,却越来越冷。在我身上的那些看不见的、敏感的、年轻的触角,感受到了冬天的到来。
在我为这本书写这篇序言的时候,正是之前的各种繁荣走向拐点之际。我的一位空姐朋友不再跟我说,阿仁,我明天去欧洲,需不需要帮你带什么——人民币已经连续贬值几周了;我在大盘最高点的时候抽身离场,但是更多的人都在五六月份的时候赔得裤子都不剩;还有就是创业大军也在短短的时间内大范围地折戟沉沙,一个月前还在一场创业沙龙里高谈阔论的某位女性创业者,转眼间就“委身”去了一家公司做起了当时她最鄙视的“每天过着规律生活的上班族”,合伙人分崩离析、项目死掉、资金链断裂、媒体虚张声势然后再被啪啪打脸,这些事情就更是屡见不鲜了。
有一天我拿出一本旧时的小说集子,突然有了新的领略,原来近百年间,乃至几百年间,年轻人的境遇并没有变得更容易,女人的境遇并没有变得更容易,在中国做一个年轻女人并没有变得更容易,甚至更难。
云
我在走一条和自己所识的人们毫不相似的路,他们在已经把另一条路走成高度文明的状态,规则清晰、条框明确;而我,不知是主动还是被动,却走上这条蛮荒之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自己是主动做出了选择,还是冥冥中被安排。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始终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磅礴的海潮,只能随波逐浪,任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我推搡到它希望我去的每一处地方。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一些人,或者说,每一个人。因为有一件事情我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始终是在用血肉之躯和纯粹情感去认识世界的,再借由故事和他人在含蓄地表露着自己。所以这一路,如果不借由每一个人的出现和引领,我决不可能把握到那些散落在我生命里的灵感,也绝不会锻造出自己特有的韧性来。
人皆食五谷,但阳光下的每个个体又都是那样不同。我希望我的文字和我自己的存在,可以成为一种鼓励。而我也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在这个混乱年代的气象里,我绝不是音量最大的,但这个时代给了我一个位置,我需要在这个位置上去看去听去感受。一些东西,一些被人称之为顶了不起的东西,你们不甚喜欢,总隐约觉得那字里行间有隐瞒你的事,它们自有一套密码、自有一套磅礴的体会,对你无从说起……可是,我晓得那种体会,我晓得它们的密码。现在我要把这些故事,讲给你们听。
彪悍玫瑰
这个故事的一切,也许都源于那句话:
情敌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一)
也许因为我要的东西都很简单、容易得到,所以人生中绝大多数时间里,我总是呈现出知足淡然的样子。
但其实我错了,欲望这东西,是会在得不到时被狠狠勾起的。而事实上,所有人都有欲望。在知道绿月的存在之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的欲望。原来并不是我有多淡泊,只是我想要的东西看起来少一些,但是虽然少,每一样所渴望之强烈,却绝不输一般人欲求的众多东西的总和。和我一样的人们,都在冒着更大的险——因为那些想要抓住一切的人,即使偶有失手,还是会得到不少安慰奖品;可是我想要的就那么简单,一旦错过了,就一无所有。我常常猛捶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长那么大才知道投资组合理论,为什么不懂得分散风险?而等我幡然醒悟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的时候,人生观已经定型,我永远都不能成为求全责备的人,永远只能全心全意想着一个东西,得不到就心服口服承认满盘皆输——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却选择了走钢索模式的人生。
所有人欲望的后果之一就是嫉妒。
绿月让我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绿月出现之后,我再也不能对她像从前对其他女生一样,因为她们的优秀或是美貌而衷心欢喜了。
绿月是他的前女友。
这就是我和绿月的关系。
我嫉妒她,毫不掩饰地嫉妒她。
她的美貌让我望尘莫及——她是混血,不管我的眼睛怎样大,都不如她深邃的眼眶来得立体、动人。她的父亲是C城富甲一方的巨贾,她年纪轻轻就得到了我努力奋斗还不一定得得到的物质生活。
如果说我唯一有那么一点优越过她的地方,就是我有他。
(二)
我躲不掉绿月,他也是。他和绿月家里有生意往来,门当户对的关系又让他们有非常多的共同好友,这就是所谓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比如那次聚会上,不管我多么小心地躲在他身后,还是被绿月撞见了。
“你就是阿仁?”
“是,你是绿月?”
我们两人都在明知故问。
“哦…你是Jessie的朋友?”Jessie是组这个聚会的女孩。
“唔,我和她不是很熟,那谁给我带来的。”我后悔自己回答得太直太快,“那谁”当然就是他,这个回答让我们努力维持的不尴尬速冻成漫长的沉默。她低头喝了一口香槟,点了点头,默默走开了。
那天她身穿一袭某潮牌灰色削肩连身裙,个性鲜明,又不失端庄,线条完美的锁骨是最好的项链,上个礼拜新剪好头发出自李东田亲手。她个子小小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双价值不菲的高跟鞋就可以解决。聚会上奶黄色的灯光照耀得一切都倍增质感,而她,在那种场合下,当然是光彩动人的,灯光洒在她手臂和肩膀露出来的皮肤上,那是水头最好的羊脂和田玉,我觉得她美得无懈可击。
或许她和我一样都幻想过许多次彼此相见的场面,我听说过她的一些跋扈的作风,总猜想那会是剑拔弩张的,但是,谁想到,在那种猝不及防不由躲闪的情况下,我们相处的本能竟然是那么礼貌的样子,而礼貌,本身就是一种对尴尬的掩藏不是么。
说到底,我们都是怂包。我们的怂点在自己心里和对方眼里都是一清二楚。
对待情敌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我们选择了且只能选择最客套的那种,这也是宿命。
(三)
我从来也没有搞明白他到底喜欢我什么,以至于为我放弃了那样美好的绿月,这个问题我不敢问,也始终不曾想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我也听说过她和他以前的事,大大小小,我像一个偷女人内衣的色情狂,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他们的过去。每得知一分他们从前的风花雪月,就会增加一分我的惶惧,可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停止我的搜集,羡慕、嫉妒、与恨,缠绕着我,几近病态。
比如说,他们曾经是大学同学,他们和另外两对情侣(也都是他们的挚友)一起租了一栋别墅,每逢节日就搞起派对,一群人的智商迅速降低为学龄前儿童水平,男人们穿高跟鞋戴假发抹血红的口红,女人们则是大垮裤骷髅装比中指。他们毫不掩饰着放纵不羁,那种燃烧青春的日子,那种我最渴望的、小伙伴们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的日子,他们做到了,却一刻不曾降临到我的生活中。
比如说,他们用假期一起去过很多地方。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地方,坎昆和芝加哥,夏天和冬天。听人说“坎昆归来不见海”,有一段他们朋友录的DV,他喝醉了,坐在副驾驶上耍酒疯,跑车是敞开的,他站起来唱着:woo,墨西哥,墨西哥,CancunMexico!开车的就是绿月,带着大大的墨镜,挡住大半脸,却见一抹红唇微微扬起;冬天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芝加哥,有一张滑冰场的照片,好像是在高处的角度拍的,下面是很多的人,而近处是两只紧握的手——当然是属于他和绿月。
(四)
后来我调查的重点从他和绿月,变成了只有绿月,我开始想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
绿月的乖张不是没有道理,如我之前所说,她是富商之女,却不是独女,家里有一个弟弟。没有想到一个新潮到娶了德裔美女的商人,竟然在重男轻女的问题上依然固执。
绿月很小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远离了家庭里无形的森严等级,她并没有变得更快乐,她需要爱,她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霸道——因为从小就得到的不多,所以一旦得到就会千方百计的宣示主权,任何已经到手的东西都会被她紧紧握住。她曾经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女生朋友,一次聚会上她发现这个朋友在和她中学时就很讨厌的一个女同学寒暄,当天晚上就躲在会所的卫生间里大哭,等到那个朋友发现的时候,她的妆都哭花了,脸上满是一条一条的黑迹,见到她来,便狠命地捶她,“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对朋友如此,对爱人更是。“宁化府”的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与一个香港女孩纠缠不清,绿月知道之后默不作声地学了一个月粤语,一通电话打给港女,劈头盖脸的粤语骂过去,据说整整二十分钟,那港女只有开头几分钟还能气焰嚣张,到后来完全成了绿月的单人脱口秀,从此以后港女再也没有出现,而绿月的微博多了一条“这辈子再不讲广东话了”。
(五)
在他向绿月提出分手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本来么,我不属于他们那个圈子。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像下达通知一样在电话里告诉绿月分手,那时候她在自己的厨房里烤饼干,第二天等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那一盘本来要在第二天送给他的爱心饼干,和她家厨房一起烧成了焦炭。
那之后绿月去坎昆住了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身高155的绿月只剩下80斤了。
回来之后她决定整顿心情。跟家里要了一笔钱,开始做服装生意。找设计师、组团队,亲自监督打板,在外面谈渠道谈宣传,变成艺术家与商人的合体。她的微博粉丝开始慢慢扩张,她把生意里的每一次进步都意气风发地贴在上面,为她喝彩的人越来越多。但可能只有少数中的少数人才知道,她的一个不为人知的Flickr账号上面,偶尔会传几张凌晨四五点照片,那时的她刚刚通宵看完广告方案,望着CBD灰蓝的晨曦,留下微弱到不被察觉的一丝叹息。
(六)
但是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是在乌鲁木齐,一切巧合得如同虚假——我自己去那里旅游,她则是为了新一季的设计去找灵感和采购面料。
我们在二道桥上一个汉族人开的餐馆门口相遇,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呆呆地不动,我们都放弃了对抗这尴尬,有过一次经验之后,都不得不承认,那对于我们来说太难、太煎熬了。
进到餐馆里,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不敢抬头。
一开始街道上好像传来了什么声音,我和她先是抬头彼此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向店门口走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挪出座位,就看见餐馆老板从街上跑回来,冲着店里的客人大喊,快跑啊,杀人了!从后门跑!快啊!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就立刻关上了餐馆的正门,店里的几个客人,我,和绿月,这才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向后厨的后门跑去,我们刚出后门,就听见单薄的前门被砸碎的声音,一群人高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顷刻间,一阵咣当乱响,我不敢回头望,拉着绿月的手死命地往前跑。
出了巷口我们都吓傻了,一片狼藉,街上有伏尸,其中一个好像没有死,在血泊里颤抖着腿。我都没来得及感到害怕,眼泪就下意识地喷出来。绿月和我愣了五秒钟,赶紧收拾起心里的恐惧,冷静地想着可以避命的地方,对了,两个街口之外有公安局,那里一定是安全的。
我们几个观光客模样的汉族人是在是太容易辨认了,还没出第一个街口就被一伙拿着尖刀匕首的人看到了,他们其中一个小个子的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句,那些人就向我们跑来,我们跑他们追,他们的脚步声就像是黑白无常的摇铃,越逼越近。
“阿仁小心!”绿月一声尖叫。
我转过身去,一把匕首已经刺进了绿月胸口,那把刀带着绿月的鲜血拔出来,紧接着瞄向下一个奔跑嚎叫的绝望目标,那些人杀红了眼,像烟一样的飞过我身边,扬尘尚未消尽,只留下一个倒下绿月在我怀里。我使尽全身力气抱着她,跑到公安局门口,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也中了一刀,伤口凉凉的,像是有风在吹,但那无关紧要,绿月已经不行了。我在门口大叫,来人啊,救救她,救命啊。
我眼前一阵晕眩,极力想要保持清醒。我拍着绿月的脸,让她醒醒,她慢慢睁开眼睛,跟我说,好冷啊。
“胡说,大夏天的,怎么会冷”,我一边骂她一边把她紧紧抱着,其实我自己也感受到了体温正在一点点从她身上流逝。
“阿仁,你听我说,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即使没有这一刀,我的身体也已经越来越糟糕了……”她吐了一口血。
“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等一下救护车就来了,你撑住啊。”
“自从那谁离开我之后,我就一直……一直过着身体与灵魂……抽离的……生活。我…我知道我…抢不过你,你不用……不用抢就得到了,而我,我的一……一切都是…抢来的。”
“绿月求求你,别放弃你自己,只要你没事,你们在一起!我走!绿月,你别睡。”
绿月笑了。
“这真的很……很诱人啊。你知道么,他是我最爱的人,也是这……二十年里,唯一……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说不出话来了……
(七)
时至今日,我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曾经有个人,很努力的想要珍惜他。”
前天我去看她了,在墓地,我拿手机写了这个故事的上半部,下半部写不动了,今天才完成。这期间有人问我,那美丽的绿月姑娘是谁,能不能介绍认识一下,现在你们知道了。
我永远不能把活生生的绿月带给你们看了,她曾安静地躺在我怀里,也在那里停止了心跳。每当有人问及绿月,我都会说她像一支玫瑰:
她有刺、也有柔软的花;
短暂的盛开过,浓烈而明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