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债危机使欧洲民主资本主义的两个核心矛盾——“平等”和“边界”凸显，欧洲民主资本主义面临调整的压力，而欧洲特殊的时空环境使得这种调整十分困难。全书贯穿了两条主线：一为民主资本主义理论；二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这一历史事件。
黄静，岭南人，辛酉年生，在京访师求学近二十载，现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对欧洲社会思潮及中欧关系略有研究。对世界之惊奇与敬畏不曾减退。万物皆为启悟之路径，欧洲亦然。
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上，欧洲只占不大的面积，但是它“得天独厚”，它的精神财富——特别是从15世纪以来的物质的和精神的文明——终于为各大洲的人类社会所享用。
——陈乐民
一
欧洲是现代世界的发源地。现代科学、技术、艺术、政治、工业，以及资本主义、民主、民族国家等各种制度，都来自于欧洲。韦伯（Marx weber）所说的决定西方之命运的“五大革命”，即12世纪和13世纪意大利革命、16世纪尼德兰革命、17世纪英国革命、18世纪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在数百年间催生出无数重大而剧烈的社会变革，使欧洲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社会等各个方面，与世界其他地区拉开了巨大的差距。意大利是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社会出现最早的欧洲国家，12世纪与13世纪的意大利革命，造就了威尼斯、热那亚、比萨等拥有主权的、独立的城市国家。16世纪发生的尼德兰革命，使西欧的荷兰、比利时等地区成为欧洲资本主义的中心。17世纪的英国革命、18世纪的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使资本主义与主权国家和民主制度的结合更加深化。1789年法国革命所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理想，影响所及远超出了欧洲范围。\[德\]马克斯·韦伯著，康乐、简惠美译：《中国的宗教：儒教和道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页。至19世纪，欧洲通过政治、经济、文化渗透和军事征服，几乎成为整个世界的统治者。英国、法国和德国等欧洲的主要国家，则成为世界政治体系的舞台所在。
第一次世界大战深深地震撼了各国国内的经济和社会关系，成为20世纪欧洲文明崩溃的起点。“这种文明，经济上是资本主义，法律宪政结构上属自由主义，其典型的支配阶级，则为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科学、知识、教育、物质的进步，以及道德的提高，都在其中发光发热。”\[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郑明萱译：《极端的年代：1914—1991》，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7页。第一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巨大破坏，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大萧条、法西斯主义的崛起，使欧洲传统的自由派民主政体陷入生死存亡之境。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欧洲自由派资本主义与美国、苏联携手作战，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二战之后，苏联崛起为超级大国，而正是苏联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刺激欧洲资本主义着手进行改革，通过践行凯恩斯主义和建设福利国家，从而起死回生。战后二十年，是欧洲政治稳定，经济、社会繁荣发展的黄金时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欧洲走上了一体化道路。在此之后，尤其是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欧洲一体化再一步深化。1993年欧盟正式成立，1999年1月欧洲统一货币欧元创立，2002年欧元钞票面世。货币是一种对全民通用的社会契约，统一货币的出台，意味着欧盟将走向“欧洲联邦”。欧洲的这一系列重要成就，为它赢得了“人类文明实验室”的美誉，也印证了欧洲文明“确有其事”，是现代国家和平合作、共同发展的一个典范。
真正的历史事件不但改变世界，也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冷战结束、东西德统一、欧元创立、欧洲债务危机和英国“脱欧”公投都是这样的历史事件。自2009年底欧洲主权债务危机爆发以来，欧洲政治经济形势险象丛生，危境迭现。经济停滞、难民危机、恐怖袭击、极右抬头、英国脱欧，一连串的事件使欧洲以一种类似错觉的“超现实主义”的姿态，从原本在地球僻静一角孤寂独处中走出来，重新走到了世界政治舞台的中央。在许多中国学人看来，欧洲债务危机之后的欧洲，已不再是过去心目中所想象的欧洲——欧洲发达国家竟然也会面临破产！欧洲一体化竟然也可能会崩盘！欧洲所面临的改革任务竟然也不比中国为轻！
过去一百多年来，中国一直以欧洲为师，不管是主动的、自觉的，还是被动的、不自觉的。因此，对欧洲有一个透彻而中肯的了解和认识，本身就是历史赋予中国知识界的一项重要任务。关于当前欧洲问题的各种报告、论文和报导如此浩瀚，使得我们不至于再像一百多年前那样，看欧洲如同遥望远空星辰。但受镜像思维所限，许多人看欧洲，“推己及人”的情况仍然颇多。比如，认为欧洲变成一个国家就能好，或认为欧洲废除福利制度就能好，都是较流行的观点。这与许多欧洲人认为中国一旦“民主”就百病可除，并无不同。
今天的欧洲，有自己特殊的难处。这个难处，必须设身处地地为欧洲人着想，才能略有体会。而且，欧洲人认为别人的情况与己不同，别人的“药”治不了自己的“病”。许倬云先生评论宋朝时，曾这样说道：“（宋国）身处列国之中，本来可能取材多方，超越自己。当时四邻的文化与经济状况，却不足以启迪宋国。北宋所在，是中国的中原与南方；靖康南渡，南方已是人文荟萃，精华之区。环视四邻，那些国家的文化资源或经济水平，还不能超过宋国，宋国无法从四邻有所采撷，再加上缅怀旧日光荣的情结，宋代文化遂走了内敛的途径。”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77页。今天的欧洲，某种程度上有点像这个宋朝。
在这个“镜像思维”的背后，其实是国人对欧洲是否仍堪为我师的深切怀疑。马克思1867年在《资本论》序言中写道：“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向那些就工业规模来说跟在后面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德\]卡尔·马克思著，中央编译局译：《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国人对这句话非常认同。这句话意味着每个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都要不断地走向现代化。只要足够努力，中国迟早也会像英国一样，经历或多或少相似的转型和变迁后，从发展中国家变为真正的发达国家。
欧洲的经济实力和潜力不如中国，但要说欧洲的社会发展程度在中国之上，应该不会有人反对。欧洲的经济实力不足以“论证”其社会、文化、生活方式的优越性，这是欧洲的悲哀。但随着中国走向富裕，中国也同样会出现更精微的经济管理、更复杂的社会关系、更理想化的道德诉求。等到中国面临这些新的困惑想要再找“老师”的时候，可能环顾全球，老师还在欧洲这里。
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仍然是欧洲所缔造的。在可预见的很长时间里，中国仍将生存在欧洲投射的长长阴影之下。欧洲所遇到的问题、所享有的成就，对中国都有足够丰富和重要的启示。欧洲当前所遇到的政治、经济、社会及文化上的困难，是全球资本空间嬗变震荡的一个缩影，是共相下的殊相。中国即便今日不遇，他日或可遇，即便永远不遇，也有似曾相识之感。正如钱穆所言，整个人类生命演进，实是一个大生命。在此大生命的潮流里，实不能有严格的你与我之别，也不能有严格的时代与地域之分别。钱穆著：《人生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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