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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是的人(精典名家小说文库)
小说以“我”的视觉,回忆了外公陈明达跌宕起伏的一生,一个试图在乱世追求自我实现的理想主义者的人生悲剧。他是富贾之子,却甘愿亲自下地,主动把土地分开农民;他为家庭当牛做马,却无意中背了上打死老婆的恶名;他放浪形骸,错失最爱的女人,却一生为情所累。他从不以普世的功利、快乐为目的,而是,只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因此,在常人眼中,他成了古怪的疯子。他的终极追求是良心平安,灵魂无愧,为此,他终生饱尝煎熬,颠沛流离。
★北村经典代表作
★精典名家小说文库系列小说之一。精装版本,著名画家刘万鸣提供封面及图书插画,并特制精美藏书票,集文学与艺术于一体,兼具经典性和收藏性 ★名家+名作+名画,中国人提升文学修养的必读书。 名家推荐: 北村的小说是心灵悔悟者的告白。他的叙事果敢、坚决,同时又不失隐忍和温情。他冒犯现实,质询存在,正视人类内心的幽暗角落,而批判的锋芒却常常转向对爱和希望的肯定。他以宽恕化解怨恨,以敬畏体认谦卑,以信念让软弱者前行,以倾听良心里那细微的声音来抚慰受伤者的记忆。 ——谢有顺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代后记
后记:写作是生命的流淌 先锋写作:以虚拟的方式接近真实 郭素平:我们先回溯到先锋时期,我觉得你在先锋作家中是比较有个性的一个,我主要接触的作品是你的“者说”系列,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你对真实把握的企图成为泡影,你对先锋以及自己的创作怎么看? 北村:中国的先锋小说可以被称为一个群体,他们的写作背景有共通性,但实际上每个人的起点和立场还是有差别的。就我个人而言,一直是对文学中的最核心的精神性的部分关注的比较多一些,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我是把它当作认知这个世界本质的一种方式。 郭素平:一般评论认为,先锋小说基本上是一种形式主义的探索,其中思想性、精神性的东西少一些,它最终的销声匿迹也是由于形式主义的游戏玩到极至而自毁前程,你却觉得其中有精神性的元素。 北村:我觉得是。从出现的几个作家来看,的确有一个追求形式的过程,但这并不代表说他们的创作只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实际上他们受到一些西方哲学思潮的影响,对形式的迷恋的前提可能也是哲学思潮带给他们的,比如对真相已然把握不住,失去信心,但我不排除个别作家纯粹从文学形式角度上的实践。说到我,接受了西方整个现代主义过程里面的哲学和文学的双重影响,哲学的影响对我来说更重要一些。在这种影响下,使得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看法有一个认定。 郭素平:你觉得先锋写作消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北村:作为所谓的文学派别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是因为他们整个的写作立场不是非常真实,因为任何写作都是一个精神过程,首先是精神有这个要求。整个现代主义文学是在西方世界宗教式微,人拒绝指认上帝是他的引导者之后所产生的一个精神背景上,所谓的浪子的地位。两个很典型的例子,反映在哲学上是尼采,反映在文学上是卡夫卡。实际上之前有两条线,一条是马丁·路德改教以来的,宗教信仰还是沿着它自己的发展方向,并没有失落;但是人文主义这条线也在发展,文学、哲学基本上是在这条线上发展,人类整个从自我作为一个基点来出发,比如说人可以基于人自己的一个把握,认为自己有信心来认识人的本质,认识人的精神上出现的各种疑难问题,实际上把宗教传统抛弃掉了。 郭素平:我觉得它的存在时间和西方比起来短暂的原因,是否是因为我们没有现实土壤,就是说我们还没有生成生长现代主义的土壤,还没有那样的背景,我们的作家有点超前了? 北村:我觉得在精神深处人类体验的普遍境遇感是一样的,它可以达到一致性,它未必一定要跟时代的某种实际的境遇相关联,但时代具体的发展进程可能也有它的影响。比如异化,我们在十几、二十年前就谈到异化问题,但实际上我们生活在今天的北京才真正感觉到异化是什么,这一方面是人性本身的,但是人跟真理之间的关系,人跟罪,跟善,跟公义这些最基本的母题之间的关系,历时历代都有一个基本的东西存在,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也可以接受西方的传统,因为它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我们也能感同身受,我觉得在这方面的区别不是很重要的。 郭素平:你觉得它的气候在最深处跟西方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否可以认为先锋写作并没有消亡,只是本质内化了,形式改变了。 北村:要看你怎么界定。人家说我是先锋作家的一员,我也认可,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我一直在持续我认为的先锋写作。就是在他们称作先锋写作的那个阶段里,我的创作和别人的也有区别。比如那时候我的作品对故事的消解是非常彻底的,不仅是对语言的消解。我觉得语言本身在描述一个真相的时候,我没有必要改变语言本身的特质。比方说,我在指认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谈话,就是这么纯粹和单纯,描述起来就是一句话,但是我使语言延展的逻辑到底在哪里?语言要让它奔跑起来,并不是说我要诗化语言,我觉得应该是说人跟他所存在的真实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了,这种变化体现为结构的变化。语言本身是很质朴的,但在它描述真相的过程中有可能把真相完全消解,这在《聒噪者说》里体现的比较明显。 郭素平:这可不可以理解为语言的局限性? 北村:语言的局限性实际上不是语言本身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人没有信心描述它了,人没有信心指认何为真实。这样的话你就没有任何理由去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你凭什么来定义一个故事的完整性?它的意义呈现在什么地方? 郭素平:你的意思是说语言本身还是承载人的精神的,人的精神没有了,语言也就流失了。 北村:对。语言是表达意义的,我总是这样认为的。 郭素平:没有意义的语言只是个工具而已。 北村:你说它是工具也可以,我说语言就是意义也可以,从本质上语言就是意义。如果语言只是工具,那么即使人没有信心,它仍然可以作为工具来使用。我不得不套用《圣经》里边的一句话,耶稣说:“我对你所说的话,就是灵,就是生命。”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帝是看不见的真理,他呈现出来是通过“话”的方式,他的“话”构成他的意义的。他的生长,他的彰显,他的丰富的延伸,他的表达,都是通过“话”的方式,从来没有人见过他长得什么样,但是他通过这个方式来支撑整个精神的、物质世界的稳定性。所以我觉得这个过程就是语言发表的过程。 郭素平:语言也是活的。 北村:语言本身就是意义。为什么说在西方拒绝上帝以后他会获得浪子的地位?假如把这种真实的基础给挖空了,我们今天对我们所描述的真实性就没有信心了。信心失落了以后我们还要继续表达,那么这表达就成了空洞,就成了聒噪,就成了泡沫,就成了虚无,语言本身就没有意义了。在这个背景下我的所谓的“者说”系列,应该是比较彻底的,叫“者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在里边。其中有一篇小说,我是从头把故事叙述完整,其实内在那条线是从结果往回叙述,这个东西我想倒还不是在玩结构。在我所写的中篇小说里边,我都试图揭示我的这个基本看法。这原因、前提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语言本身就是意义。中心的意义消解了,那么意义也就消解了。 郭素平:你还是想用形式承载一些意义。 北村:形式跟内容,它就像生命跟身体一样密不可分。今天你看见我北村这个人,你就没法抽象了,你没办法把生命和身体分开,一旦分开,那就没有意义了。 剃刀边缘的写作:崩溃与迷乱 郭素平:读你的作品给我的感觉就是作品内在的情绪特别紧张,内里的矛盾冲突特别激烈,即使是在爱情题材的作品中也不是很舒缓。在你的精神层面,好像总存在着一些问题,终极性的问题,它们没有解决,因而有很强的内在的张力,而且是一以贯之,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北村:在我信主之前,“者说”以前的作品,包括“者说”,都不存在这个问题。它们的紧张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因为那个时候没有问题,它的问题本身没有那种关乎人的心灵的东西。人本身有最基本的要素:良知、情感这些东西,全部压缩到一个层面上,那是价值观所决定的。终极性一直在寻找,但是没有把握。我相信人应该是有个来由的,有个终极性的问题。实际上“者说”系列也是在寻找它的奥秘,认识对象的真实性。在我信主之前的一、两年,我已经写了一本20万字左右的一个私人笔记一样的东西,都是哲学性的东西。 郭素平:是哲学意义上的终极性。 北村:对,基本上都是寻找中心价值的。实际上我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是一个迷宫,一个迷路者在叙述一个迷宫,他相信有个东西,但却没有多大把握,因为对他来说不是实际。所以说追求终极价值实际上是一以贯之的,但是我相信并接受,和我不相信,我只是在寻找是两种状况,完全是两种体验。在没有信基督教之前,就是“者说”系列,你一看就清楚了,那是在非常矛盾的临界点上的写作,像《孔成的生活》。 郭素平:是一个描写理想主义坠落的故事。 北村:对,那完全就是象征的一个东西。我是不惜走在剃刀边缘上,破坏它的形式。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是没法创作了,到全国各地跑,《孔成的生活》是在湖北写出来的。我的个人生活和我的写作之间的关联历来比较紧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真诚和真实的。我这个人并不优秀,但是这一点倒是优点。所以那个时候,我对生活整个的失去了兴趣,我的婚姻破裂,然后就是无法写作,除了写像《孔成的生活》这样一个特殊的作品。 郭素平:思想、精神层面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北村:崩溃、迷乱。是走到在悬崖上快掉下去了的感觉。所以我就写下很古怪的《孔成的生活》,无法建筑的国。它是一个没有终极价值的艺术家在非常奇怪的状态下写的东西。 郭素平:就是说那时候你还没有一个终极性的依靠,即使其中写了杜村,那也只是你想象的一个理想。 北村:想象的。所以孔成设计的房子没有屋顶。 郭素平:但是你认定肯定有终极性的东西,当时就把它叫做杜村了。 北村:的确是。但问题在于,当一个人没有获得真实信仰的时候,人类所谓的理想主义是非常脆弱的,他的理想具有虚幻性和虚无性。人自己的猜想跟实际的启示,生命的启示是完全不同的。人的猜想最后会使人不堪重负。 郭素平:就是说人是从下边来的,上帝是从上边来的? 北村:对,这就是人一直从下边开始建巴别塔,结果神就命定把它击溃,让你语言不通,实际上我们就处于语言不通的状况。按人的方式我们完全无法找到精神上安身立命的东西——宗教信仰,因为宗教信仰一定是我们的来源者所给予我们的启示,是他引导我们,是他爱我们,是他怜悯我们。我们是有限的,他是无限的,这实际上是很清楚的关系。我们是有限的,但我们仍然认为我们能够把握,这个上帝是我想象出来的,这个真理是我制造出来的,这就很荒谬,它会遁入一种存在的荒谬性。因此我们所做的就像西绪弗斯推石头上山一样,就只剩一个姿态了,当然你最后没辙的时候只能说这个姿态本身是真实的,那就是人类的勇气,卡缪不是这么说的嘛。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到的福克纳说的:他们在苦熬,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人离开上帝,离开真正的信仰以后所作的一个判断,一个绝望的呼喊。 郭素平:《玛卓的爱情》也是那个时候写的? 北村:不是,那时已经信主了。 郭素平:我以为《玛卓的爱情》,还有像《孔成的生活》、《超尘》是你以前写的一个系列,描述爱情、理想、生存这三种人类赖以存在的基本方式的溃败。就是说那两部都比《孔成的生活》写得晚。 北村:对,那时候写完就没有东西了,就什么也不能写了,然后很奇妙的就信主了。 郭素平:你当时的意思是要用《孔成的生活》终结写作了。 北村:我不想终结写作,但是没有办法。接着我就去一个地方流浪。当时我还写了《迷缘》,完完全全迷宫似的东西。那个时候有个好朋友叫朱大可,他说了个词叫“迷津”,我认为非常准确,因为迷宫可能只是个游戏,有个规则,你知道怎么回事;迷津呢,似乎它有真相,似乎它有中心,那么我们就处于这个状况中,所以说后来我就没办法写下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奇妙,当然对于我们信主的人来说,我们认为这个事情是必然的,因为上帝既然是我们的来源者,就像我们对我们的小孩一样,他可能不清楚,但我们给他安排的好好的。这种接受信仰,跟文化人接受一个关于信仰的知识是完全不同的,它是真实的信仰。 “浪子”归家时的写作:纯粹而有力 郭素平:信仰给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是使你的思想体系比较清晰了吗? 北村:这只是派生物,最大的收获是我的个人生命,这是根本的,生命本身变成有意义的了。找到意义的本身,其次才有别的事情发生,思想体系能够整合,创作有目的性,生活本身有喜乐感。 郭素平:其实我们很多人都有过终极性追求的经历,但不是被琐碎的生活冲击掉了,就是有意回避了那种“人在高处不胜寒”的孤独状态,而你一直能保持追问的状态,可见其勇气与真诚。某种意义上我认为这也正是你的作品保持张力的原因。 北村:信主之前,我完全是一个迷失状态,那种平静是张力很强的,像“者说”系列,在水面底下的冲突,因为我无法指证一个东西是真实的,没有办法分辨冲突来自哪一方。信了主以后,我重新确认了一种价值,那么和这个价值相对立的东西,很明显就突出出来了。比如罪恶在人性里面的位置,它的强度,它对精神的遮蔽,冲突基于在恢复价值以后对完全的对立面产生的,所以我的作品中这方面的冲突是很强烈的。信主的最初阶段写的是人的有限性,精神的有限性,道德的黑暗,像《玛卓的爱情》就是写爱与信心的关系的;《施洗的河》是专门写罪恶的,罪恶昭彰,从罪性到罪行。 郭素平: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你相信世界上有完美。 北村:而且我后来找到了完美的东西。耶稣在还未上十字架前人性就是完美的。举例说,人有三种哭,为小小的事哭,是非常卑贱的哭;再提升一格,彼得的哭,是失败者的哭,但和神圣性相关联,是忧伤的灵在哭;再来一种,耶稣看见拉撒路,耶稣哭了,他爱他何等深切呢!这几种人性的表达,是有区别的,我确定有一种完美的人性是存在的,让我们看出没有堕落过的人是什么样的。那个阶段为的作品为什么写得那么激烈,就是深挖它的根,想写出真正的罪恶是什么样的景象。我在信主之前会不会写罪恶呢?也会写,但是被遮蔽住了,也写罪,可能写的是罪行,不会写到罪性。写罪可能没有办法写得那么清晰,光来到黑暗中才会把黑暗照亮,如果光不够强大,污秽的东西,我们可能感觉到他的污秽,但不会看得那么昭彰,那么清楚 。信主最初几年我的作品对罪恶的揭示是因为我看见光,是光带着我来看。接下来到《周渔的喊叫》,这个阶段比较内在一点,主观一点。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在走的道路上碰到了困难,碰到了试炼,在信心上受到了影响,我把这个复杂性写出来了。《周渔的喊叫》拍成电影就走样了,人们读到小说后会觉得比电影强些,但仍然没读到实质性的东西。实际上火车跑的两头,一个是完全属天的,靠信心走天上的路;一个是走在地上的,这是两种接近真理的方式。纪德有一部小说我现在去看感觉就不一样,纪德本身的信仰状况不是很好,但他写得非常真实,写天上的粮,地上的粮,还有一个叫窄门,就是写基督徒怎样进窄门,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所有的这些都是有价值的,因为和信仰相关联,他才会写得深刻。很多西方作家可能不信主,但仍然能写出非常深刻的人性,是因为他的背景。如果我是个陶工,造了两个杯子,是没有办法让一个杯子去了解另一个杯子的,除非我告诉它是怎么回事。所以站在人的角度想写出人性内在的问题是很困难的,必须要有启示告诉他,把问题告诉他这个问题才有价值。可能因为我是比较早公开宣称自己是基督徒身份的作家,所以在我们目前的语境下我的作品被理解是比较困难的。但是另一方面我个人对自己的创作很有信心,我早就放弃了我是否功成名就,从信主的一刹那我就放弃了。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低调,在家里不和人来往,不在乎评价等等,不是因为我高尚,我是属于肉体的,人里面仍然充满着欲望,但是上帝会启示告诉我真理,我相信这个真理,所以我不靠上帝就没路可走,不可能写出好的小说。 郭素平:因为我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家,西方的一些作家,他可能不是基督徒,但他有一种环境和氛围,所以他看人性的站位就比我们高。新生代里有一个以梦境作为写作资源的作家,她也写一些电视剧,她说这对写小说有伤害,中间状态的转换需要一些时间,你有这方面的困扰吗? 北村:电视剧这个形式不是个坏东西,日本很多电视剧从质量上根本不输电影,像《爱情方程式》就很好地揭示了爱和信任的问题。所以没有坏的形式只有坏的作品。我接这种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它没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那我就接,我按照好的方式写。当然写完了要改,但你得往好处改,你越改越差,我就不改了,几次的实践证明我是对的。所以基本上后面的都是别人写的,有时改得面目全非了。 郭素平:再说到像《施洗的河》和《孙权的故事》,一般评论认为你写到了人的尽头,接着就是神的起头,这里面有一个叙事的黑洞,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留白了,它应该有一个逻辑关系;还有就是结尾处,尽管你有神性写作,但是关于这个话题写得太少。就是说这类作品里面缺少两块逻辑性的写作,因此更多的就剩下姿态上的意义和审美上的价值了。你为什么在这两块那么惜墨? 北村: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也作过一些回应,今天我就作一个比较完整的回应。我觉得基督徒作家写作经常被人家指责,有几个问题要说清楚。基督徒作家写的作品有好几种:通过启示的光照亮人性内部的真相,把这种现象描述出来,到此为止,这是一种;第二种,我出示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对我自己真实的得救的描述,我非常有意地把这样一些东西加在我小说的后面。为什么?很多人认为信主一定要有一个逻辑过程,其实灵的得救是一刹那间的,不是说你的理性不起作用了,而是说你靠你的理性是没法得救的,理性要求你去审核,但是上帝是你的创造者,一个有限者去审核一个无限者是荒谬的,这是一个信主的不可能的方式。有的人说,好,那我就傻傻地信。其实我写作的尾巴,就是一个傻傻的信,但这并不是说不存在逻辑关系,而是超越了逻辑关系,是更高的逻辑。这更高的逻辑就是我们摆正了自己是一个被造者的位置,我是这样认为的。
北村,男,生于1965年,福建长汀人。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著有小说《周渔的喊叫》《玛卓的爱情》《长征》《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安慰书》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在海外出版。
一
自以为是的人往往下场悲惨。我外公陈明达就是这样。陈明达是我母亲家族里出了名的人物,可是母亲几乎从来没有跟我们谈起他。直到我舅舅陈希金患癌症躺在床上,那一年我天天往医院跑,舅舅突然一反常态,开始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外公的事,我猜是他马上要见到外公了,他恨了一辈子外公,现在有些话不得不说清楚了。 陈明达1920年生在东北新京,就是现在的长春,他出生时折腾了整整两天,他娘大出血,流了满满一盆,差一点去见阎王。父亲骂他是灾星、搅屎棍、绿头苍蝇、吃白食的和红毛番,因为他的头发是红的。外公的父亲陈先德是五里屯有名的年轻地主和乡绅,赚钱是一把好手,骂起人来可不省。事实证明他骂对了:陈明达自打长到五六岁,就开始成为陈先德的耻辱,他在长工们的簇拥下趴在饭桌上学着父亲和母亲赖氏性交时的动作,小屁股一拱一拱,逗得长工们笑得前仰后合,丢尽了陈先德的脸。陈先德拎了他回家,揍他的屁股,可是第二天长工一把蚕豆,他又开始拱屁股。算命先生郑马水说,陈明达是桃花魔头转世投胎,他说对了,不多久陈明达不学父亲拱屁股,却动手玩起了自己的小鸡鸡,这一动手不打紧,一玩就玩了三年,臊得陈先德和赖氏恨不得找地缝给钻了。郎中说是一种病,陈先德就带着他四处求医,花了不少银子,可陈明达玩小鸡鸡的毛病却没见好。陈明达吞下了一堆药,喝了一桶香灰,仍不管事。可是三年一过,陈明达突然甩手,玩小鸡鸡的毛病不翼而飞。这一年陈明达十岁。 这才是陈先德灾难的开始。大年三十,陈明达把长明灯吹掉,把桌上供奉的猪头肉吃得精光;初一,他拿起笤帚扫地出门。陈先德一把揪起儿子要狠揍,赖氏说过年不能打孩子,陈明达哈哈大笑,逃过一劫,他说神明既然要吃我们的东西过日子,他怎么能保佑我们、给我们粮食和牲畜呢?初一不能扫的垃圾,就不是垃圾,为啥初二又要扫掉呢?父亲纳了两房妾,生下了陈明达的弟弟陈明通之后,突然失去了生育能力,可是他不死心,天天在三个女人间忙个不停。陈明达对父亲说,皇帝有几百个女人,你才三个,我长大了,要搞一百个女人。这话传到街坊,“陈明达是桃花魔“的臭名远扬。陈先德的小妾私通马伕,生下了一个儿子,失去生育能力的陈先德认下了这个儿子,他认为断子绝孙的耻辱远比戴绿帽子舒服,况且谁又会知道这个秘密呢?他可想错了,陈明达当面让马伕的儿子叫马伕爹。这可不得了,谁都知道陈先德的儿子是马伕生的,气得陈先德一头栽进天井。幸亏不久这孩子得天花死了。 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陈先德觉得必须管一管这个祸害了,他和赖氏商量,把儿子送去跟骨科名医林如高学正骨和推拿,陈先德认为枯燥的学医生涯兴许能让儿子规矩些,他打算在陈明达学成一名骨科大夫后,再把祖业交给他,多一身功夫总是技不压身嘛。其实作为长子的陈明达令他头痛不已,次子陈明通沉默固执,似乎更是当地主的好材料,但守旧的陈先德还是想让长子继承家业。 陈明达在林如高的骨科待了三个月,要发疯。林如高天天让他倒马桶,炖人参。陈明达就在人参里放蒙汗药,把师傅放倒,自己跑回了霍童乡。他说赚钱不必学正骨这劳什子,只要有脑袋就行了。陈明达学了三个月,就能给驼背马三的老婆接骨,赚了一枚大洋,用这块大洋给爹娘扯了一块绸缎,做了一身衣裳。陈先德高兴坏了,穿着衣裳走街串巷,一洗不争气儿子带来的耻辱。邻居街坊的孩子们有样学样,要做衣裳给父母,陈明达就从货郎批发了绸子,卖给那些孩子。街坊的父母人人拿到一身衣裳时,才发觉上当。陈明达赚了有生以来第一笔钱。他对父亲说,我有本事赚钱,我才不学推拿正骨,那是瞎子干的活,我有眼睛,干吗去学瞎子?陈先德拿他没办法。陈明达赚钱把街坊害了一把,陈先德只能上门赔罪,把那些衣裳收购了事。 陈明达的母亲信佛,天天在家里烧香。她的表哥索性去当了和尚。他对表妹说,你这个儿子业障太深,来世恐怕变马都不成,只能变驴子,不如让他剃度当小和尚好了。赖氏真的动了心。和尚表叔来找陈明达聊天,陈明达说,我给你肉,你吃不吃?和尚说,不吃;陈明达说,我给你鸡蛋,你吃不吃?和尚说,鸡蛋我吃。陈明达就从鸡窝掏了正孵化的鸡蛋煮熟让弟弟拿给和尚吃,和尚一咬到小鸡的头,当场晕倒。父亲拿了棍子追得他满房子跑,陈明达说,这不是鸡蛋吗?你说这不是鸡蛋吗?陈先德无话可说。陈明达还在和尚面前咬鸡腿,把骨头扔在庙门口;他在寺庙的墙上画了男人和女人,用线把他们的阴部连起来。赖氏说,这可怎么得了,再把他留在家里,说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陈明达说,和尚天天得踩死多少蚂蚁,这不算杀生吗?陈先德觉得这个儿子除了赚钱功夫和自己有得一比,其余就根本不像是他生的。 陈明达又被送回林如高的骨科学推拿。这回师父派了一个伙计看住他。陈明达学了半年,就能帮林如高正骨,别人学了三年还在扫地。他要给人整脊,师父不让他整脊,他不听,有一个抬着进来的几十年的颈椎病人,陈明达趁着晚上没人,自己就给人把脊给整了,那人立马就下地行走,林如高没有办法,只好叫陈先德来领人。陈先德问林如高为什么赶走他儿子?林如高说,你儿子太聪明,我教不了他,他今天能替人整脊,明天就能杀人。 陈明达长到十八岁,变成了一个美男子。他走过租界,那些海关的外国女人都从百页木窗上探出头来看他。外公年轻时眼窝很深,红头发,眼珠有点灰,皮肤白到像年糕似的,可是年老的他却干瘦得像一只螳螂,和年轻时判若两人。有人说他不是陈先德生的,是赖氏和一个外国巡捕生的私生子,只有陈先德知道这是无稽之谈。总之,年轻英俊的陈明达开始招女人,他喜欢跟女人说话,他跟什么样的女人都能搭上话,就是上一趟茅房都能遇上个女人。陈先德要把东村地主彭老五的女儿说给他,陈明达说,我看不上五里屯的女人,她们只会给灶王爷烧香,给祖宗上供。 陈先德住在日本人的新京,却给共产党送盐,给国民党买药,也向日本人交军粮。谁也不得罪。陈先德的父亲老了,就要死了,陈明达的叔叔陈先和对他哥说,咱给爹做个大寿吧。陈先德说,他熬不过一年了,不如死的时候弄排场一些。弟弟听了就很难过,第二年老爷子果然死了,葬礼也果然很排场。陈先德在忙葬礼间歇还打麻将。但葬礼一结束,陈明达的叔叔陈先和就离开了家,把自己那一份家产全给了哥哥,不久后成了一名牧师。陈明达对父亲说,叔叔是被你逼走的。陈先德骂儿子,你这个搅屎棍在说什么胡话呢?我没有抢他一寸地,是他自己要给我的,你懂个屁。陈明达却开始对离去的叔叔朝思暮想,叔叔背上行囊毅然抛弃财产离家远走的身影让陈明达兴奋不已。可是若干年后,已经是牧师的叔叔却带了两个共产党领袖的儿子回五里屯藏匿,他把两个孩子交给哥哥陈先德,陈明达这才知道,父亲跟共产党的关系非同寻常,而叔叔跟父亲的关系也并非像他了解的那样不堪。那天夜里,叔叔突然对陈明达说,不信上帝就会下地狱。陈明达说,我不会下地狱,我爹会下地狱,他害过人,我可没有,他把你的财产占了;趁刘四坐日本人的牢,低价把他家的地圈成自己的;他跑到长工刘三泰家里,要睡人家姑娘,人家不愿意,他就强迫她。叔叔说,人犯了一箩筐的罪,只要向上帝认罪,就能上天堂。陈明达就问,我母亲做了一辈子好事,她可不信上帝,她要下地狱吗?叔叔低头沉默了一阵子,说,会的,谁不信上帝都要下地狱。陈明达就说,那我下地狱好了。 十九岁那年冬天,陈明达从县高中学成回到五里屯,他突然对父亲说,你给共产党送盐是对的。陈先德很惊讶。陈明达说,我读了共产党的书,我要把我那份土地分给穷人。父亲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陈明达说,不分给穷人也成,我就学咱叔,我的地送给明通吧,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我要去关内抗日。陈先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心想让长子继承他的家业,不论陈明达怎么不听话,如何放荡不羁,陈先德始终认为他要比二儿子陈明通强出好多。陈先德坚决不同意陈明达去抗日,把他关在家里,派家丁看住他。他就绝食,陈先德只好去劝儿子,儿子说,你不是也恨日本人吗?为什么又不让我去抗日呢?陈先德说,这是两码事。陈明达说,这是一码事。他从学校带回来一箱子书,都是关于抗日的,把陈先德吓得半死,要把那些书烧了。陈明达就和父亲打起来,两个大老爷们在地上翻滚,父亲终于打不过他了,只好由他。陈明达把这些书翻得书皮都烂了,就留给弟弟说,我把书留给你,我要去抗日了。弟弟问他,你就这么想当兵?陈明达说,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人家没请他,他自己到人家里来,见东西就拿,我要把日本人赶出去。明通说,你为啥要到关内赶日本人呢,日本人不就在咱家门口吗?陈明达说,我是傻瓜吗?我要在这里抗日,就是找死。 陈明达给弟弟写了张把地让给他的条子,陈明通给哥哥开了门。陈明达带上一袋炒面和几件换洗的褂子,就奔关内去了。在黄河边上他遇见了一个给爹送葬的学生马永生,就鼓动他参加抗日,马永生正死了爹,就跟陈明达走。他听说陈明达把地给了弟弟,就很佩服他。陈明达说,我他妈的不要什么土地,我只要主义真。 陈明达到了山西,参加了阎锡山的军队。干啥都积极,不久就升了排长,陈明达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只穿了条裤衩在河边上跑。可是马永生说漏嘴,长官知道陈明达是推拿的一把好手,就安排他在医疗室给长官按摩推拿,陈明达很不高兴,要求上战场杀日本人,可是长官不答应。这个长官姓洪,是个团长,塌鼻子,红脸膛,说话像鸟语,爱骂“干你老母“,是个闽南人。就是他把陈明达留在自己身边的,他对陈明达说,按摩也是抗日工作。陈明达回嘴,按摩是瞎子干的,我要去打仗。洪团长说,你先去火药厂干活,晚上过来给我按摩。陈明达在火药厂学会了做火药,可是他心不在焉,不小心点着了一堆盐硝,烧坏了自己的脚。火药厂的一个护士小吴是个美人坯子,她给陈明达打了半个月的针,陈明达的心开始在胸膛里蹿来蹿去,这是他第一次爱上一个姑娘。马永生说,你他妈的完了,上不了战场了。陈明达说,我发现了比上战场更吸引我的东西。马永生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有女人就忘记了大事。陈明达说,我没忘记,我只是先把这事办了再上战场。小吴听说陈明达是抛弃财产来抗日的,就很佩服他,两人一来一往对上眼了。有一次打针的时候,陈明达就抱了亲她,小吴没有挣扎。 陈明达和小吴交往了几个月,被洪团长发现了。接着一个月,小吴就不再和陈明达去河边散步了。陈明达很奇怪,有一天他去给洪团长按摩,看见小吴坐在洪团长的房间里,洪团长在给她削水果。陈明达觉得血喷出天灵盖。他回去抱了一包炸药要去炸洪团长,被卫兵摁倒,关进了禁闭室。听说第二天他要被拖出去枪毙。第二天一早,他还没被拖出去,洪团长来了,他对陈明达说,我送你学火药,你要炸死我吗?陈明达说,你做的叫哪档子事呢?洪团长说,怎么解决?用枪还是用刀?陈明达说,傻瓜才决斗,让小吴自己说,她到底想跟谁。洪团长就说,小吴,你要跟他,就走到他身边去,跟我,就随我来。说着他扭屁股走人……小吴看着陈明达说,你不要耍性子,团长可不是坏人。她说,你不会被处分的,可你不要闹了,我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上前线吧。说着转身跟洪团长走了。 陈明达被放出来,马永生说,你他妈的完了,人家是自己愿意跟团长的。陈明达说,不对,她并不愿意,她被勾引了。马永生说,你这话说的,啥叫勾引?陈明达说,用权势勾呗,小吴不跟他走,以后能有好日子过吗?马永生说,这不对,顶多可以说,小吴是羡慕他当团长。陈明达说,这就够了。晚上,陈明达最后一次把小吴叫到河边,问她,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小吴说,你这个人这么火暴,动不动抱炸药,我可不想被你炸死。陈明达听明白了,说,对,你是自愿的。 陈明达把马永生偷偷叫到山上,说有重要事情商量。马永生跟他上了山,发现陈明达的眼神很怪异。陈明达说,马永生,我发现没有什么爱情这东西,爱情这东西是假的。马永生说,你就爱这么随便说话。陈明达说,我和小吴是相爱的,可她这么快就变了。马永生说,可是你没变啊。陈明达痛苦地说,问题就严重在这里,我也变了,我一听她变心,我对她的爱马上就像鸟一样飞走了,你说我那爱是真的吗?我不但立即就不爱她了,我还恨她!所以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正确的东西,所以,我他妈的也不抗日了。马永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陈明达说,我们一起逃走吧。马永生吓得哆嗦,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说要当逃兵,你这人也太不是人了吧。陈明达说,我发现誓言和理想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何苦要为它们牺牲?我在家吃喝玩乐不就行了?谁能说我对或者错?马永生说,你谈失败一次恋爱就想这么多,你还活不活了?陈明达说,失败一次还不明白的人,那是傻瓜。马永生说,你变来变去没有原则。陈明达说,去他妈的什么原则,我只做对的事。我们回东北吧,还是待老家那旮沓踏实。你也别待在河南,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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