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曾颠沛流离,哪知人间冷暖
回望过去,我曾经深深地怨恨过,怨家庭的不幸,恨情爱的凉薄。现在想想,哪有什么爱恨滔滔,比起所得,那些失去更有价值。
【1】
17岁时,迫于生计,我和父亲举家南迁。
说是举家,有点儿言过其实,无非两张嘴四条腿,仅此而已。他把我安顿在一家寄宿学校,给老师送了礼,给我买了新书包,以及一件价格不菲的连衣裙。
凭良心说,他对我不错,即使在东北过那样贫困潦倒的日子,也不曾亏欠过我,别的孩子有的,我都有,别的孩子没有的,只要我喜欢,也可以有。
我从来不拒绝他在物质上对我的关怀,不然他会觉得,我在觊觎他给不了的东西。比如,母爱。
他是个好父亲,但绝不是个好男人。他有过两任妻子,第一任,七年之痒,不欢而散,他没试图挽救。第二任,不甘于扮演一个家庭保姆的角色,毅然决然地挥泪而去,他击节欢送。那时候我已懂事,明白他再婚无非是希望有个女人,能让我每天吃上一口热饭,教会我怎样正确认识和处理自己的月经初潮。那是一个男人做不来的。
这些事情回想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对不起的女人应该是他的两任妻子,可是他却总是希望在我身上能得到救赎。
我不理解,但我必须得学会原谅,毕竟,我们相依为命。
毕竟,我也爱他。
【2】
其实我父亲是个思想活络的农村人,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搞建筑,本身又是木工和瓦工,承包了一些小工程后,发了一点儿小财,之后就遇见了我妈妈,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据说,她为他放弃了出国。
有些时候,爱情总是有着愚蠢乃至神奇的力量,七岁之前,他们的故事是我心里最美的童话。
在我的箱底压着一张他们恋爱时的老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如同岁月。我妈妈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外面套着米黄色的针织毛衣,偎在我父亲身边,清纯美丽。而父亲留着经典的“费翔”发型,一件夹克,皮鞋亮得刺眼。那个时候,他很帅。
可郎才女貌救不了婚姻,婚后七年,我父亲开始抽烟、喝酒、打牌,夜不归宿,一次次地考验着当初许过的诺言。终于有一天,我妈妈再也没法忍受他的恶习,婚姻破裂。我爸爸流下了忏悔的眼泪,只是晚矣。
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才能学会成长的。离婚以后,我爸爸开始认真做事,只是时运不济,包了一个工程,出了人命事故,赔光了他所有的积蓄。然后,我就和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不想说我都去过哪里,那可能会勾起我很多不愉快的记忆,不如我们来说一说美食,这样即使忧伤也美味一点儿。有没有吃过火宫殿的臭豆腐,南京的鸭血粉丝,广州的肠粉,天津的狗不理,北京的涮肉爆肚,陕西的凉皮、面筋,以及青岛的蛤蜊,旅顺的咸鱼饼子,长春的黏豆和虎林的野鸭炖山菜,还有新疆的大盘鸡、内蒙的烤全羊?
对,我都吃过。我们待得最短的一个地方只停留了半个月,可即使这样,他也没能再赚到什么大钱,时代不同了,时下发财的都是劳心的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颠沛流离并没有拖垮我的学习,反而让我逆流而上,名列前茅。老师夸我天资聪颖;同学认为我是个怪胎,边学边玩,居然能成绩优秀。
我统统一笑而过,这个世界上,哪存在什么不劳而获。
他们看不见凌晨一点时,我还伏在台灯下奋笔疾书;也想不到我整天和一个金麦色鬈发的小男孩玩,只是想搭讪他的父亲,学一口流利正宗的英语罢了。
很早我就知道,没妈的孩子和有妈的孩子,是两个物种。
他总是跟我说,别怕别怕,有爸爸在呢。他笑的时候,满脸的沧桑。我该怎么告诉他,正是因为有他,我才不得不这么拼。
人这一生,总有一个或几个人,会让你全无计较地去付出,心甘情愿地去努力,哪怕会因此打击自信,伤及自尊。
我的同学傅子尧就是这样一个人,傻气十足。
当然,他喜欢我。
【3】
似乎每个转校生都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这几乎成了文学作品里最常见的桥段。我也不免落俗。
比我更俗的是傅子尧追我的手段,譬如借书,然后在里面夹一张纸条,写一些朦胧派的小诗,虽不露骨,却也情意绵绵。我忍不住想要呵呵,谁说早恋是堕落,我仿佛就看到了另一个北岛。
当然,数年奔波,见惯世故的我,心智上要略微比同龄人成熟几分,所以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小孩,我可不想跟一个小孩谈恋爱,那会拉低我的品位。
他不表白,我不拒绝,时间在暧昧的情愫中发酵着少年的心事。酸,是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甜,是明知道没结果也跃跃欲试。
我是寄宿生,他也是,所以,我的早餐通常会多一个煎蛋,或者一个麻团、一杯豆浆。晚上宿舍锁门前,他再给我送来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里面加一根火腿肠。
这些小恩小惠,足够温暖,却不足以动情。高三时,我不忍他再破财,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傅子尧,你喜欢我是吧?”
他羞赧的样子,真是好看;手指搓着衣角的动作,真是纯真;心脏跳动的节奏,真是澎湃;咬着嘴唇含着泪花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碎。
因为前一秒我说了:“我不喜欢你,你别再给我写诗了,也不要再浪费你的银两了。”
然后,少年情事,归于沉寂,傅子尧的热忱,归于沉寂,至少有半月,他未曾和我说过一句话。说真的,我有点儿失望,所以你看,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在打击面前,缺乏必要的坚持。
我笑了笑,继续攻克一道几何题,闺蜜老高一脸嫉妒地把一盒鱼香肉丝盖饭放到我桌上,她说神秘人的补给又到了,第十天。
我不理她,噔噔噔跑下楼,拉住送外卖的小哥问:“订餐的是谁,知道吗?”
小哥疑惑地看着我:“不是你订的吗?”
我说“好了,没事了”,又跑到男生宿舍喊出傅子尧,他有些木讷地看着我问:“什么事?”
我问:“我每天的消夜是不是你订的?”
没等他说话,他的室友就先咿呀起来:“我的姐姐哎,可别来这儿寻开心了,我们全寝室已经断粮七八天了,他穷得连角币都花光了。”
傅子尧用怒吼来掩饰自己的窘迫,于是,他的室友们闭了嘴。有些男生的自尊,是很奇怪的。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50元塞到他手里说:“有了再还我。”然后匆匆地跑了回去。
【4】
班主任跟我说我爸爸受伤了时,我并没有多恐慌,我在电话里问爸爸的工友:伤在哪里了?在哪家医院?工地的负责人有没有到场?我需要准备多少钱?
我把电话还给老师时,她直愣愣看着我,或许,她在为我的冷静而感到震惊吧。在一个两口之家里,一个出了事情,另一个是绝对不能再慌乱的,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忍告诉你。
当时,我18岁。
我到医院时,爸爸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他安慰我说:“只是小腿骨折,养一段就好了。”
我笑了笑,喂了他一口汤说:“您这种安慰真没什么效果,还不如讲个笑话来得实在,这锅鸡汤我可是煲了三个多小时。”
我爸竖起大拇指,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我说:“表现不错,给您99分,留一分免得您骄傲。”
他说:“赶紧回学校吧,马上就高考了,别把功课落下。”我努努嘴,掏出几何习题,他还要说话,我说:“乖,别说话,我亲你一下。”
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后,开始和几何习题交战。
傍晚时,傅子尧和老高来医院看我,买了一些水果什么的。我竖起拇指:“不错,患难见真情,这高中没白读,值得跟我爸炫耀一下。”然后,我做了介绍。
老高甜甜地问了声叔叔好时,傅子尧莫名其妙地鞠了一躬,让我忍不住好气又好笑,我说:“你搞得那么正式,我爸会怀疑是女婿见岳父的,万一他头脑一热看上你了,我咋办?”
傅子尧傻笑着,脸颊飞起一片朝霞,我瞟了我爸一眼,他居然露出赞许的神情。
老高辞别,傅子尧留下来给我讲解笔记,一份一份,一张一张,做得精细无比。娟秀的字体,仿佛出自女孩之手。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惊讶的表情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说:“你讲得比老师好。”
傅子尧居然白了我一眼,用责备的语气说:“认真点儿,别溜号。”
更加神奇的是,我竟然没有反驳,一边听他仔细地讲着,一边想,原来他也是有脾气的。
有点儿意思。
【5】
五天之后,我爸爸出院,但是因为他伤得较重,所以还需要人护理。
傅子尧依旧每天来给我补课,时不时给我爸带点儿吃的,有时候还陪他下几盘象棋。
我爸可能真动了歪心思,居然问起他的家事来了,傅子尧举着一枚棋子说:“我是个孤儿,是姑姑在照顾我。”
我爸歉意地笑了笑,傅子尧达观地摇摇头,棋子落了下去,将了我爸一个死军,然后继续给我补习课题。
快讲完时,我突然插话说有点儿饿了,傅子尧条件反射地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订餐卡,刚要按下号码时,愣住了。
上当了吧?我笑着把卡片从他手里夺过来看了看,正是给我送外卖那家的电话。
傅子尧挠着头发说:“狡猾。”语气里有些不太过分的亲近和得意。
我说:“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傅子尧指了指书桌上的笔记说:“给别人抄笔记赚的,一份5块钱,每天2份。”
我说:“我去,那我岂不是欠了你很多?”
傅子尧想了想说:“那等叔叔好了,你请我去看场电影吧。”
我伸出小拇指跟他拉钩,我看了看时间说:“回去吧,再晚宿舍该关门了,我送送你。”
那天,我送了他很远。他问我:“你打算考哪里?”
我说:“可能是北邮。”
他说:“那我也考北邮。”
我说:“你别傻,跟着我考干什么,我不一定考得进去的。”
傅子尧笑了笑,说:“你可以的。”
我说:“你明天别来了。”
他有些郁闷地看着我,我说:“明天就回学校了呀,笨蛋。”
然后,他就欢快地跑掉了,时不时回下头,冲我挥挥手。傻气十足。
【6】
高考很快就来了,我带着沉重的使命感走进考场,出来时又突然觉得,所谓的分数,或许无关紧要。
十几年的苦读,只为这一刻的呈现,真的,有点儿无聊。
傅子尧问我感觉如何时,我淡淡地回了句:“一般般。”他机械地回了个“噢”,再无下文。或许,他有点儿担心。
放松了一些时日后,成绩终于下来了,遗憾的是,我与北邮失之交臂,第二志愿是大连。傅子尧发挥超常,稳稳地过了录取线12分。
他来找我,有些难过,也不说话,就一直陪着我走,走累了,就在广场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十指缠绕,和时光一起纠葛。
我问他:“没话说?”
他站起来,看着我,涨红了脸:“小夏……那个……我……”
“你喜欢我,是吗?”我笑着替他说完,他有些灰败地点点头。
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高二时就跟你说过了啊,还是做朋友的好,你不是我的菜。”
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我站起来,凑到他身边,低声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喜欢女孩……”
我不顾傅子尧表情的复杂、眼眸的神伤、内心的纠结,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
有风吹来,迷了眼睛。揉一揉,泪水湿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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