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毛时安
像沉寂了多年的火山,再度喷发出烈焰火光岩浆,诗人陆萍在远离诗坛多少年后,居然在同期内推出了两本诗集《生活过成诗》《玫瑰兀自绽放》。那么强烈,那么耀眼!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今天,这颗明珠再度闪烁,重放璀璨。我们曾经对她有过那么漫长的期待,得到的只是沉寂的休止符。其实,陆萍何曾离开过诗?她整个人生都在诗走生活。诗,是她的生命,是她的阳光空气和水,是她的通灵宝玉,是须臾离开不得的;她远离的是空气有点污浊的诗坛,而不是像生命清流般淙淙流向远方的诗。
火山喷发有酝酿的过程。深层板块的移动,地火岩浆的蓄积。陆萍,其实一直在思着想着,在诗的灵感和玄思中生活。像河蚌育珠般地生成为诗的美丽感觉和意象。那些从生命深层流出来的诗,从来就不是为了发表。它们洗净了功利的尘灰,没有博人眼球的喧哗,没有取悦俗世的媚笑,而只是静静夹在自己情感和生命某刻的一枚书签;诗人明白诗不是她的事业/也不可能成为她的事业,而只是她生着活着的心跳、气息、血流和脉动。
陆萍是我们这代人中最早蜚声于文坛的诗人。1970年她就发表处女作。1972年写的歌词《纺织工人学大庆》在全国海选中胜出,由上海交响乐团灌录而唱遍神州大地。在《解放日报》副刊发表的组诗《纺织厂速写》中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十万纱锭飞旋/震动九霄雷库/牵银河泻瀑/令白云吐雾,一度成为诗坛佳话而被报刊一再引用转载。那是她在纺织厂倒三班不断穿梭巡回的汗水中蒸腾出来的文字,在万马齐喑,百花凋零的文化年代,这诗句显得特别清新可贵。就像在沙漠里蓦地看到玫瑰那样令人惊喜。人,其实很难超越时代的。只要超越了一点就很了不起。陆萍当时就是超越了那个时代,是我们心目中了不起的诗人。是诗坛绰约的玫瑰,迎风摇曳。对她,我们这代人从心里喜欢。
她的处女诗集《梦乡的小站》1985年获首届上海文学作品奖。当年获奖者一起去千岛湖富春江游览,我和她有幸同科、同行。她诗人的活跃爽朗,感染了我们一路的行程。
她的第三本诗集《有只鸟飞过天空》列入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新诗丛》。我们只要看看诗丛的阵容,有舒婷、张志民、邵燕祥、林希、公刘、牛汉、周涛、辛笛、杨炼、白桦、严阵、韩作荣……就知道陆萍在当年中国诗坛的地位和影响了。
这本诗集放在我书柜醒目的位置。在我灵感枯竭才思阻断之时,我会抽出来激发一下自己的艺术感觉。我特别喜欢鸟飞过天空的意象。正如评论家任一鸣在18年前研读陆萍作品时的评论《放飞爱的天空》中所言:飞翔,使我们看到了从意识深层获取灵感的女诗人所特有的、完全成熟了的写作姿态。
《生活过成诗》和《玫瑰兀自开放》更是承继了陆萍诗歌汹涌流淌的血脉展翅高飞的想象,但更能显示出诗将语言提炼成高密度白矮星般的情感浓度,从人性深处最幽闭处起飞,然后翱翔诗国天空的那种起落有致尽情尽性飞翔的美。
陆萍的诗,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著名的俄罗斯诗人安阿赫玛托娃,一个具有独特内心回忆的女性。陆萍始终把目光投在人的本原世界,展现了自我的内心回忆。我们来看她早年那首飞出国界的诗《冰着的》:我的痛苦是一块绝望的冰/因为绝望,才冷得透明/渴念、希求、流动的眸子/已在无情的晶莹中得到安宁//朋友,你如看见它,可千万别碰/世界上它最怕的是你的手温/我不愿让它轻轻溶化/只因在绝望中冰着我最初的纯真。
冰,一块绝望的冰。但我们在它的晶莹剔透中分明可以听到波涛的汹涌和烈焰的呼啸。1988年3月,陆萍因这首由《中国文学》译成英文法文的诗而被亚洲诗歌中心盛情邀请,赴印度博帕尔出席亚洲诗会。她在开幕式上亲自朗诵了这首诗,掀起了一阵冰的旋风,被誉为亚洲诗坛明星而一举奠定了她在亚洲诗坛崇高地位。后来在日本、韩国等召开的国际诗会上,陆萍的名字,总是出现在诗会出资盛邀的名单上。
而今,突然像被热血滋润过的玫瑰,诗人陆萍再次鲜红鲜红地绽放了,不是一般地绽放,而是电闪雷击水流花开,火焰般地烈烈怒放了。那种倾生命之罐而出的情感冲击力,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弥漫了世界。无以言说的悲欣,以一种锐利,潜伏在诗人平静的汉字里;以喷薄的姿态,迸发着生命的血汗和泪水。
人生经历是笔巨大的财富。诗人陆萍用极其冷静的语言,具有高度概括力的意象并以功力不凡的诗句,表达着内在的感受。
正因为陆萍笔下的诗,深探到人性和生命的骨子里,所以陆萍诗的魅力和震撼力,并不真正在于她的个人经历,而是在于一种地球人所共有的感情体验。她笔下的七情六欲,已超越了狭隘的个案而流向了全人类共同的精神大洋。
这本写于2010年后的《生活过成诗》,和写于2010年前的《玫瑰兀自开放》,忠实地记录了一个诗人这些年来的心迹。我们可以看到其诗走生活的激动、迷茫、踌躇、释怀、感恩等等,甚至与与神相会/与灵接通的天马行空;处在状态中的我,不需要构思,落笔直达心魂要害的快意。我觉得,已经不能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来形容读这本诗集时的感受。那完全是近乎在高速公路疾驰的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情感风暴和不断变换的人生场景,快速、密集而高强度的精神冲击,像子弹携着火光,直击人心。这是非常诗人气质的现代女性的深刻、直率,激情与理性并存且毫无遮掩不加修饰的具有生命日记性质的内心记忆。
这本诗集分五辑,即《有种奢华不动声色》《行至深处》《初始化原野》《足金成色》和《岁月窗玻璃》。在诗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就是诗人。那些我们擦肩而过熟视无睹的生活碎片和寻常风景,片刻情感火花,杭州创作之家的一束灯光,城市夏夜的焦虑心情,鲜花盛开季节的闺蜜倾诉,老街河边的一刻栖息……无一例外地/被一种诗的性感征服,在诗人酒坛里被酿成了馥郁的琼浆玉液。我们看到诗人独自坐在阳光中静静辉煌/每个细小回忆都会幸福地燃烧时的剪影,这样的剪影中外都有:李白在酩酊大醉中挥毫、苏轼在月光下翩然起舞,普希金在皇村树下静坐思考……陆萍这本诗集里佳句警言犹如雨后深林里的蘑菇,满目皆是,一朵朵一簇簇。读者自有慧眼,不须我饶舌。但我还是想挑两首很可能被忽略过去的诗行。很巧,都有点怀旧的色彩。《没了倚仗
猛地一个踉跄》是一首怀念母亲,歌唱母爱的诗作。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诗人以一种近乎白话白描朴素无华的语言书写了那个活在恍惚中的亲娘。猝不及防/姆妈从那头走来 还那个模样,老屋里没了老根/老锅里没了老汤……像歌谣一样明晓。但有踉跄、激灵、恍惚、猝不及防,镶嵌在诗中,哀婉、不动声色,却摇撼着心灵。还有一首叙事诗《我精神原野上的一棵大树》,是写给年届95的大译家屠岸诗人的,可能是两本诗集中最长的一首。你是我精神原野上的一棵大树/虬枝苍劲
大气磅礴/一回头就看见你了……这是真正的回肠荡气。几乎没有任何花哨的修辞。宋诗有以文为诗一说。此诗有此境界,恐怕也是这本诗集风格和形式的特别之处,自由散漫率性。可信中却喃喃不知说了什么/我只是想让它穿过十多年漫漫雾云/告诉你 告诉你 我的下落/你旋即飞书如箭/还用挂号挂着一把大锁/生怕飞回枝头的一只鸟又飞了/生怕鸟一不小心又走老路……在散文式的咏叹中把两代诗人的深厚友情转达了出来。本书第四辑《足金成色》中,是诗人为上海三届平安英雄颁奖典礼写的颁奖辞选录。诗人用颤抖的手指/触摸一个英雄精神的高度,沉浸在他们的境界里,把辞变成了诗,而且是真正的货真价值的诗。没有任何官话、套话,每首诗都怀着一种神圣一种炽烈,从诗人心灵深处倾泼而出。诗人写社区保安英雄面对生命危险天天在城市的夜色中/悄悄精彩,写检察官你有法理无情的锋芒/也有母性慈祥的眼神/所有罪欲恶念都注定在你手里溶化/让问题自己 把自身收拾干净等等。正如诗人所言:她摸着人性人道、生死爱恨这些永恒的暗巷子进去,真实的血肉全在里面。
我还特别注意到,诗人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在诗中导入了当今电子信息时代的背景。如我也是空茫中一片黑屏/坏了一个修不好的硬件/叫归属,蒙眬醉意之际/是一方初始化了的田野/杂念归零,焦虑在人心引爆/强行炸翻一本日常编码,我和我的灵魂起舞/在电之脑 在微之信 在云之库,命运为我充了一张钻石金卡/让所有的苦难排队/华丽转身等等。
较之以往出版的五本诗集,陆萍的即兴挥洒更加自在,撷题取材更加广阔宽泛,语言肌理更加紧致密实,意象表达更具通感穿透,全场具有压迫性粉碎性的场的张力。
这些诗,本质上是追求一种超越一切的纯粹精神和心理体验,顺应诗的本质的呼唤,摒弃现象碎片而向心的纵深开掘。它们不服务于外在的目的,直奔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人有两重属性,一重是社会属性,它会随社会制度的变动而变化;一重是自然属性,即人的生死爱恨性情,它会穿越古今、遍走中外而永远恒定如一。陆萍咬定不放的就是后者,所以她写于三十六年前的那首《冰着的》,现今读来,仍然鲜润如初。
诗人陆萍以源于天性又出乎自然的才情,凭着对人类永恒主题的坚守挖掘及对人性与生命最幽暗无意识的探究,她的诗歌,便具有了广泛地激起人类共鸣的力量,也使陆萍完全能毫无愧色地跻身于当代最优秀诗人的行列。
一个女诗人穿越五十年时而阳光时而风雨时而泥泞的创作道路,激情贯穿始终,而且愈燃愈烈,坦率地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诗人陆萍做到了。她使我想起曾经生活过的工人新村,那拐角竹篱下密匝的玫瑰。每到春天,花香馥郁色彩娇艳。有年地震,公房老墙被震开了弯弯曲曲的口子。唯有玫瑰毫发无损,倚着篱笆怒放而风情万种。多少个春夏秋冬酷暑严寒,陆萍以诗内在的律条,严厉苛求自己我是我自己不好对付的敌人。这种对诗神的敬畏和自觉,使她半世纪来,成就了一株永远的玫瑰。即使绽放时悄然无声,但夺目的艳丽,仍然是当今这个时代骄傲的亮色。
这个世界不需要燃烧的贫铀弹白磷弹,这个世界需要玫瑰;这个世界不需要在无人机机翼下冒烟的废墟和瓦砾,这个世界需要玫瑰;这个世界不需要让那可爱的叙利亚小男孩,用熟睡的姿势永远沉没在冰凉的海水中,这个世界需要玫瑰,需要诗走生活,用玫瑰装点孩子们的摇篮、小屋和睡梦。
是的,诗,就是人类世界的玫瑰。
2017年1月28日
陆萍,女,当过纺织工人,技术员,报社记者和副刊部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第四、五、六届理事,亚洲诗歌中心成员。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兼职教授。出版有诗集《梦乡的小站》《有只鸟飞过天空》等七本,非虚构文学《走近女死囚》《一个政法女记者手记》等九本。曾应邀赴印度、韩国、日本等国出席国际笔会,作品有多种译文,被收入国内外百余种选本,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