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选说明
孙犁晚年虽说是野味读书,读得比较杂,但细索其购书记录和读书笔记,还是能发现一些规律。譬如,他买书,早年是率性而买,甚至总结经验是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野味读书》)。后来进城后,购书一般是依照鲁迅书账:《鲁迅日记》的书账上,不记得有没有这部书。有很长时间,我是按照他的书账买书的。(《买〈流沙坠简〉记》)再譬如,他读书,早年是学以致用,但进城以后,就感叹:为什么进城以后,我又爱好起古书来呢?(《我和古书》)
孙犁喜欢读书,也喜欢写读书感想,但写得最多,最为动情的,还是读史笔记。在他的读史笔记中,写得最感人的又是有关人物传记方面的系列文字。由此,对于怎么写历史和怎么写传记,孙犁也有很多自己的见解,比如:历史与小说之分野,在于虚构之有无。
(《读〈燕丹子〉兼论小说与传记文学之异同》)又说:文学家不适宜修史,因为卖弄文才,添枝加叶,有悖于删削之道,能使历史失实。(《与友人论传记》)还说:一个作者,有几分见识,有多少阅历,就去写同等的生活,同类的人物,虽不成功,离题还不会太远。自己识见很低,又不肯用功学习,努力体验,而热衷于创造出一个为万世师、为天下法的英雄豪杰,就很可能成为俗话说的: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三国志·诸葛亮传》)一位历史学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史才、史学和史识,孙犁在读史笔记中都有触及和讨论;对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孙犁也与别人不一样,其常常是联系人生境遇,发别人未发之高论,深刻而又动人。
孙犁在《读〈旧唐书〉记》其中的《陈子昂、宋之问》篇文末,有议论曰:
汉高祖听任吕后杀人,唐高宗听任武后杀人,包括他原来的妻子和亲娘舅,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再以后的事,他们是想不到也管不了。遇上这样的时代,做官和作文,都是很不容易的。正直的,自取灭亡,趋媚者,也常常得不到好下场。
宋之问还是唐诗名家,留下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宽容的,并不以人废文。文人并无力摆脱他所处的时代。也不是每个文人,都能善处自己的境遇的。
孙犁认为中国的文化传统是非常宽容的,这个观点在书中很多地方都曾说及。譬如,北齐魏收因其行甚卑,时人不齿,其所撰《魏书》亦被称为秽史,而孙犁读后却说《魏书》文字典雅,记事明断(《买〈魏书〉、〈北齐书〉记》)。再譬如,在《辽居稿》中,说罗振玉当时在辽东忠心于溥仪,往来日本,为建立一个傀儡小朝廷而奔走,评论时说:
人之一生,行为主,文为次。言不由衷,其文必伪;言行不一,其人必伪。文章著作,都要经过历史的判定与淘汰。
行文到最后,孙犁却说:
当然,学术也要与政治有所分别。罗振玉写的金石跋尾,后世一些专家学者,还是要参考的。
孙犁是一位真实的作家,他读史书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宽容,在他自己评定别人的时候,也是非常宽容的。阅读孙犁的读史笔记,我们发现,孙犁宽容的历史观和现实中人们对他的评价刻薄寡恩形成强烈对比。他是一位内心善良而又无比冷静的作家。
孙犁晚年阅读了比较多的史部文字,也应有其原因,读中国历史,有时是令人心情沉重,很不愉快的。倒不如读圣贤的经书,虽然都是一些空洞的话,有时却是开人心胸,引导向上的。古人有此经验,所以劝人读史读经,两相结合。这是很有道理的(《清代文献(二)》)。一个人的气质决定了一个人的阅读选择,孙犁是一个比较凝重的人,尽管读史使人沉重,但他还是选择了读史,他说:
我的读书,从新文艺转入旧文艺,从新理论转到旧理论,从文学转到历史。这一转化,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我的读书生活》)
一位深刻而凝重的作家,从不随波逐流。结合孙犁内心的宽容和理智,也就可以理解孙犁那些恬淡、隽永,散发着人性光辉的作品了,也更可以理解其清静、简朴、低调为人和爱憎分明了。
本书收录的主要是孙犁阅读史部书的文字,这些文章有读书笔记、有题记等。孙犁在《我的史部书》开篇说:按照四部分类法,史部包括:
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古史、别史、杂史、载记、传记、诏令奏议、地理、政书、谱录、金石、史评,共十四类。每类又分小项目,如杂史中有: 事实、掌故、琐记。本书根据孙犁阅读的内容,大致按照上述的顺序进行编排。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第一,《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金石图书属于史部目录类,美术图画书属于子部艺术类,因为是一篇不可分拆的文章,收入此书,取其前者之故。第二,部分书衣上的文字,也有不少涉及史部书,有些文字只是触景生情的感叹,且几乎没有谈到书的内容,更不能体现孙犁的历史观,比如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书衣上,作者写道: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类似这样的文字,都统一不收。第三,日记部分内容复杂,这里就大致归为人物传记类,因为孙犁说:日记,按道理讲,最能保存时代生活真貌,及作者真实情感。(《缘督庐日记钞》)当然,这里说的史部书,不是严格地指《四库全书》和《续修四库全书》中的史部书。至于附录部分,主要收录的是和史部书相关的议论文字,它们对于更好理解作者读史心得是有所裨益的,如《关于纪昀的通信》、《与友人论传记》、《谈读书记》和《读〈燕丹子〉兼论小说与传记文学之异同》,都是谈人物传记的撰写问题。
编选的过程中,编者主要是想借汇编孙犁读史文字来全面反映孙犁的历史观和人生观,由此尝试着更好地理解孙犁的人和文。孙犁一生爱书,深居简出,所以有时间去涉猎各种典籍,读书杂且量大,编选中难免挂一漏万,在此敬请读者不吝赐教为盼。
编者
二〇一七年三月
代序 我的史部书
按照四部分类法,史部包括: 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古史、别史、杂史、载记、传记、诏令奏议、地理、政书、谱录、金石、史评,共十四类。每类又分小项目,如杂史中有:
事实、掌故、琐记。这显然不很科学,也很繁琐。但史书,确实占有中国古籍的大部。经书没有几种,占据书目的,不是经的本文,而是所谓经解。
历代读书界,都很重视史书,经史并重,甚至有六经皆史之说。我国历史悠久,史书汗牛充栋,无足奇怪。
人类重史书,实际是重现实。是想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解释或解决现实中存在的问题。
我在青年时,并不喜好史书。回想在学校读书的情况,还是喜欢读一些抽象的哲学、美学,或新的政治、经济学说。至于文艺作品,也多是理想、梦幻的内容。这是因为青年人,生活和经历都很单纯,遇到的,不过是青年期的烦恼和苦闷,不想,也不知道,在历史著作中去寻找答案。
进城以后,我好在旧书摊买书,那时书摊上多是商务印书馆的书,其中《四部丛刊》、《丛书集成》零本很多,价钱也便宜,我买了不少。直到现在,《四部丛刊》的书,还有满满一个书柜。《丛书集成》的零本,虽然在佟楼,别人给糊里糊涂地卖去一部分,留下的还是不少,它的书型和商务的另一种大型丛书《万有文库》相同,现在合起来,占据半个书柜。剩下的半个书柜,叫商务的《国学基本丛书》占用。
此外,还买了不少中华书局的《四部备要》零本,都是线装其中包括十几种正史。
这些书中,大部分是史部书。书是零星买来的,我阅读时,并没有系统。比如我买来一部《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认真地读过了,后来又遇到《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我就又买了来,但因为部头太大,只是读了一部分。读书和买书的兴趣,都是这样引起,像顺藤摸瓜一样,真正吞下肚的,常常是那些小个的瓜,大个的瓜,就只好陈列起来了。
还有一个例子。进城不久,我买了一部《贞观政要》,对贞观之治和初唐的历史,发生了兴趣,就又买了《大唐创业起居注》、《隋唐嘉话》、《唐摭言》(鲁迅先生介绍过这本书)、《唐鉴》、《唐会要》等书。这些书都是认真读过了的。
还有一个小插曲: 五十年代,当一个朋友看到我的书架上有《贞观政要》一书,就向别人表扬我,说:谁说孙犁不关心政治?其实,我是偶然买来,偶然读了,和关心政治毫无关系。
又例如: 我买了一部《大唐西域记》,后来就又买了《大唐玄奘法师传》。这部书是大汉奸王揖唐为他父亲的亡灵捐资刻印的,朱印本,很精致,只花了八角钱,卖书小贩还很高兴。再例如,因为从《贞观政要》,知道了魏徵,就又买了他辑录的《群书治要》,这当然已非史书。
买书就像蔓草生长一样,不知串到哪里去。它能使四部沟通,文史交互。涉猎越来越广,知识越来越增加。是一种收获,也是一种喜悦。
我买的史部书很多,在《书目答问》上,红点是密密的,尤其是杂史、载记部分。关于靖康、晚明、清初、太平天国的书,如《靖康传信录》、《松漠纪闻》、《荆驼逸史》、《绥寇纪略》、《痛史》、《太平天国资料汇编》,都应有尽有。对胜利者虽无羡慕之心,对失败者确曾有同情之意。
但历史书的好处在于: 一个朝代,一个人物,一种制度的兴起,有其由来;灭亡消失,也有其道理。这和看小说,自不一样。从中看到的,也不只是英雄人物个人的兴衰,还可看到一个时期广大人民群众的兴奋和血泪,虽然并不显著。
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全国胜利,进入天津以后,我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本来可以安心做些事业了,但由于身体的素质差,精力的消耗多,我突然病了。
有了一些人生的阅历和经验,我对文艺书籍的虚无缥缈、缠绵悱恻,不再感兴趣。即使《红楼》、《西厢》,过去那么如醉如痴,倾心的书,也都束之高阁。又因为脑力弱,对于翻译过来的哲学、理论书籍,句子太长,修辞、逻辑复杂,也不再愿意去看。我的读书,就进入了读短书,读消遣书的阶段。
中国的史书,笔记小说,成了我这一时期的主要读物。先是读一些与文学史有关的,如《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梦粱录》、《西湖游览志》等书,进一步读名为地理书而实为文学名著的《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由纲领性的历史书,如《稽古录》、《纲鉴易知录》,进而读《资治通鉴》、《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等。
这一时期,我觉得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比起文学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更引人入胜。《史记》、《三国志注》的人物描写,使我叹服不已。《资治通鉴》里写到的人物事件,使我牢记不忘。我曾把我这些感受,同在颐和园一起休养的一位同行,在清晨去牡丹园观赏时,情不自禁地述说了起来,但并没有引起那位同行的同调。
阅读史书,是为了用历史印证现实,也必须用现实印证历史。历史可信吗?我们只能说: 大体可信。如果说完全不可信,那就成了虚无主义。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古训,还是有道理的。
读一种史书之前,必须辨明作者的立场和用心,作者如果是正派人,道德、学术都靠得住,写的书就可靠。反之,则有疑问。这就是司马迁、司马光,所以能独称千古的道理。
一九九〇年六月二十一日写讫
孙犁(19132002),原名孙树勋,现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荷花淀派创始人。他的著名小说《荷花淀》、《风云初记》等,开启了中国诗化小说的先河。晚年,他的小说写得少了,除小说集《芸斋小说》外,他把时间大多用在了研读古籍,写作散文、杂文上。先后出版耕堂文录十种,其旺盛的写作实力和富有个性的思想艺术使他重获文坛关注。孙犁在《曲终集》之后隐退,彻底告别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