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家刘亮程无疑是今日极具个性的散文作家。自从《一个人的村庄》问世以来,他的每一篇散文几乎都受到了读者的好评。本书精选刘亮程在不同时期发表的散文佳作,共41篇。分为“驴叫是红色的”“今生今世的证据”“留下这个村庄”三个部分。这些文章流淌着浓厚的乡土情绪和生命意识,古拙而强劲,悲怆而沉重,朴实而又极富特色的语言,抒写了对人与自然和谐的追求,让读者如同“沉浸在阳光的暖照中”,又沉思在时代的风尘之中。
刘亮程,中国当代散文家。出版过多部散文著作,代表作有《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虚土》《风中的院门》等,并获得过多次散文类文学奖项,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
编者简介
周立民,文学博士,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批评工作。出版专著有《另一个巴金》《精神探索与文学叙述》《世俗生活与精神*越》《翻阅时光》《槐香入梦》等。
一截土墙
我走的时候还年轻,二十来岁。不知我说过的话在以后多少年里有没有人偶尔提起。我做过的事会不会一年一年地影响着村里的人。那时我曾认为什么是最重要迫切的,并为此付出了多少青春时日。现在看来,我留在这个村庄里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是打了这堵歪扭的土院墙。
我能想到在我走后的二十年里,这堵土墙每天晌午都把它的影子,从远处一点一点收回来,又在下午一寸寸地覆盖向另一个方向。它好像做着这样一件事:上午把黑暗全收回到墙根里,下午又将它伸到大地的极远处。一堵土墙的影子能伸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半下午的时候,它的影子里顶多能坐三四个人,外加一条狗,七八只鸡。到了午后,半个村庄都在阴影中。再过一会儿,影子便没了尽头。整个大地都在一堵土墙的阴影里,也在和土墙同高的一个人或一头牛的阴影里。
我们从早晨开始打那截墙。那一年四弟十一岁,三弟十三岁,我十五岁。没等我们再长大些那段篱笆墙便不行了。根部的枝条朽了,到处是豁口和洞。几根木桩也不稳,一刮风前俯后仰,呜呜叫。那天早晨篱笆朝里倾斜,昨天下午还好端端,可能夜里风刮的。我们没听见风刮响屋檐和树叶。可能一小股贼风,刮斜篱笆便跑了。父亲打量了一阵,过去蹬了一脚,整段篱笆齐齐倒了。靠近篱笆的几行菜也压倒了。我们以为父亲跟风生气,都不吭声地走过去,想把篱笆扶起来,再栽几个桩,加固加固。父亲说,算了,打段土墙吧。
母亲喊着吃早饭啦。
太阳从我们家柴垛后面,露出小半块脸。父亲从邱老二家扛来一个梯子,我从韩四家扛来一个梯子。打头堵墙得两个梯子,一头立一个,两边各并四根直椽子,拿绳绑住,中间槽子里填土,夯实,再往上移椽子,墙便一截一截升高。
我们家的梯子用一根独木做的,打墙用不着。木头在一米多高处分成两叉,叉上横绑了几根木棍踏脚,趴在墙上像个头朝下的人,朝上叉着两条腿,看着不太稳当,却也没人掉下来过。梯子稍短了些,搭斜了够不着,只能贴墙近些,这样人爬上去总担心朝后跌过去。梯子离房顶差一截子,上房时还容易,下的时候就困难,一只脚伸下来,探几下挨不着梯子。挨着了,颤颤悠悠不稳实。
只有我们家人敢用这个梯子上房。它看上去确实不像个梯子。一根木头顶着地,两个细叉挨墙,咋看都不稳当。一天中午正吃午饭,韩三和婆姨吵开了架,我们端碗出来看,沿听清为啥。架吵到火爆处,只听韩三大叫一声“不过了”,砰砰啪啪砸了几个碗,顺手一提锅耳,半锅饭倒进灶坑里,激起一股烟灰气。韩三提着锅奔到路上,抡圆了一甩,锅落到我们家房顶上,“腾”的一声响。我父亲不愿意了,跑出院子。
“韩三,你不过了我们还要过,房顶砸坏了可让你赔。”
下午,太阳快落时,我们在院子里乘凉,韩三进来了,向父亲道了个歉,说要把房顶上的锅取回去做饭。婆姨站在路上,探着头望,不好意思进来。父亲说,你自己上去拿吧。我这房顶三年没漏雨,你一锅砸的要是漏开了雨,到时候可要你帮着上房泥。韩三端详着梯子不敢上,回头叫来了儿子韩四娃,四娃跟我弟弟一样大,爬了两下,赶紧跳下来。
“没事,没事。”我们一个劲喊着,他们还是不敢上,望望我们,又望望梯子,好像认为我们有意要害他们。
后来四娃扛来自家的梯子,上房把锅拿下来。第二年秋天那块房顶果然漏雨了。第三年夏天上了次房泥,我们兄弟四个上的,父亲也参加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没什么是我不能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