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5年那年春天,北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一部大型声乐组曲《长征组歌》在文艺界内部小范围地演出,成为首都中学生文艺爱好者口中时髦话题,组曲中的独唱、合唱、表演唱令他们趋之若鹜,每一首歌曲的旋律,都是他们心口相传的美妙天籁。
一零一中学高三三班的于大兴恰在此时得意地请同班女生秦小力去看一场《长征组歌》的内部排练。秦小力是学校文艺活动的骨干,她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当他们傍晚一同骑车返校的时候,在学校大门口恰巧遇上了步行回学校的班上的团支部书记齐望。这是秦小力始料不及却真正担心的事。齐望的步伐很大,腰板挺拔,令人从背后就能感到他的沉稳与严肃。一见到齐望,秦小力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隐隐的自责。
齐望听见于大兴叫他,回过头来,有些意外,问:“哎?你们俩怎么……”
于大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看演出去了。”
齐望明显地一愣,冷冷地看看秦小力,意味深长地说:“哦。”
于大兴强调说:“是《长征组歌》!秦小力老早就想看了。我给她找的票……”
齐望脸色黑下来,说:“你觉得特别光荣是不是?”
于大兴没心没肺地说:“当然……来,齐望,坐上来吧。”
齐望侧身跳上于大兴的后座,冲着秦小力狠狠地扫了一眼。秦小力回瞪着他。她了解他的目光,他肯定生气了,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如今,秦小力的脑海里生生跳出的一个词,肯定也是他此时心里想的那个词:庸俗。
学校的大门与校园由一条两百米长的白杨树林荫道连接。传达室就在林荫道的校园一端。传达室旁边有个很大的存车处,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不允许把自行车骑进校园。存车处由传达室的翟大爷管理。
存车处最里边,是住校生存车的地方。几道金色的夕阳斜照中,秦小力和于大兴各自把自行车存好。齐望在外面等他们。其实他没必要等他们俩,他完全可以直接去教室的。秦小力明白他是因为好心,他不希望他们俩双双对对地出现在其他同学面前引起误会。秦小力心情忐忑地跟在齐望和于大兴身后亦步亦趋地上了教学楼的二层,进了高三三班教室。晚自习还没开始,教室里已经有几个早到的同学。齐望走在前头,刚一进门,腿就碰上了一把椅子,膝盖被撞得生疼,连跟在后面的秦小力都听到了沉闷的砰的一声。这一下,齐望怒从心生,一抬脚就把椅子踢飞了,嘁里哐啷!秦小力跟在他身后,吓了一跳。她明白,齐望是真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当然,他气的不是椅子。
秦小力冷静地问他:“齐望,你干吗?损坏公物啊!”
于大兴斜着眼看看齐望,又看看秦小力,说:“是那椅子自己撞枪口上了呗!”
这时,班上的劳动委员范大越跑进门,看到椅子歪歪斜斜的惨状,问:“椅子怎么你了?”
齐望什么也不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范大越刚刚给教室换完灯管,跳下椅子仅仅去扔灯管的工夫,齐望三人就进来了,还撞上了椅子。范大越把椅子扶正,搬回自己的位子,走到齐望身边,问他:“你怎么了?齐望!”
齐望黑着脸,不说话。范大越回头看看秦小力。秦小力坐在自己靠墙的位子上,不动声色。就是于大兴显得兴趣盎然的,他冲范大越招招手,范大越就过去了。他小声道:“今天我带秦小力看演出去了……”他冲齐望努努嘴,并不降低声音,说:“不高兴了呗!唉,没办法呀,秦小力又不是他家的!”
秦小力回他一句,说:“于大兴,你住嘴!”
齐望和秦小力的关系经过高中两年的哭哭闹闹,分分合合,虽然迟迟没有修成正果,却早已千锤百炼。范大越对其中的周折也是有几分明细的。人家范大越是从农村的中学转来的,对男女同学之间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显然有着相当的判断力。加之他长期住在齐望家,所以在齐望和秦小力两人关系中的进进退退,也一清二楚,只是他从来不表示出他的明白。
这时,刘胜利进了教室,径直就去了齐望身边。他小声说:“齐望,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齐望什么也没问,起身就出了门。他和刘胜利之间的默契,用不着任何多余的话。走廊里,刘胜利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中国的高炮部队已经秘密进入越南,打美帝去了!”
齐望一听,立刻血脉贲张,他握紧拳头,连连说:“好啊!好啊!咱们这一代终于能和美帝国主义面对面打上一仗了!”
刘胜利问:“咱们怎么办?”
齐望说:“咱们要专门讨论这个问题!……看来,还考不考大学,都要重新考虑了!”
刘胜利说:“是呀!”
范大越跟出来,凑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齐望,秦小力哭了。”
刘胜利问:“啊?又哭了?什么情况?”
范大越看看齐望,没说话。刘胜利拍拍齐望的肩膀,说:“处理好大后方啊!”
齐望勃然而怒,推了刘胜利一把,说:“庸俗!跟你说过不许开这种玩笑!……我们是谁?我们的肩上还有多少重任,你忘了吗?”
回到教室,齐望本能地扫了秦小力一眼。秦小力趴在课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并无明显的抽泣动作。齐望回头瞪了范大越一眼。范大越用手指顺着脸颊往下划了一下,表示眼泪的方向。齐望走到秦小力旁边,说:“秦小力,你出来一下。”
刘胜利和范大越对看一眼。
秦小力起身就出了门,看也不看他。齐望跟出去。走廊里,在刚才和刘胜利说话的地方,齐望说秦小力:“一个班委,大庭广众之下,哭什么哭?”
秦小力说:“没哭,我才不哭哪。”
齐望说:“秦小力,你能不能不做那些出格的事情?列宁说过:‘我不信任那些把个人的风流事件同政治混淆起来的妇女在斗争中的可靠和耐性。也不信任那些追在女人裙子后面并给每个年轻妇女迷住的男子。……那是同革命格格不入的。’”
秦小力一听就蒙了,反感地说:“什么妇女妇女的呀?谁有什么风流事啦?谁迷住什么人了?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齐望正色道:“是列宁说的。忠言逆耳利于行。难听是为了警醒你!……秦小力,你想想,你和于大兴一起单独去看什么演出。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前足球大门”于大兴在班里一直是比较散漫的,平时也特别喜欢和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掺和。齐望他们原先都认为他只是吊儿郎当而已。父母因为出使苏联不在国内,爷爷奶奶也管得不多,难免闹些小错。可是高一年级的寒假里,学校足球队集训期间,于大兴却因为和两个外校女生在圆明园废墟里彻夜长聊,夜不归宿,把学校和家里都急坏了。虽然班里的同学都相信他是无辜的,不会有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况且时间又是在寒假集训中,校规也不应该太严。但是主管社团活动的体育老师徐少白不这样认为,他要求学校各个社团的成员都必须是德、智、体各方面都优秀的学生,尤其不能有道德上的瑕疵。于大兴就这样被开除出足球队,退回班里。
然而,受到处分的于大兴只是痛苦了一小会儿,没几天又故态复萌,嘻嘻哈哈地游走于女生中间了。秦小力和王明明是被班委会派去帮助于大兴的,后来王明明还与于大兴组成了“一帮一,一对红”。
但是,就算于大兴再不好,齐望他有什么权利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