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是70后实力派女作家李凤群继的长篇力作。作者以一个家族四代人七位人物的不同叙述视角,勾画出六十年间家与国的现实生态。因家族背景在特殊年代里的不被见容,而不得不远走他乡的太爷;因在他乡不适,而不得不以挖坑的方式,表达自己对故乡思念的爷爷;因在现实世界跌跌撞撞,而四处寻宗访祖疏泄内心孤闷却又不可得的父亲;因生来贫寒而渴盼到外面改变自己命运,却因一场无法预料的事故而停滞了脚步的我。这个家族中的每一个人,在他乡与故乡间的数十年迁徙中,寻找着安身立命的精神所在,但飘荡在历史的大风中,谁又能准确地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他乡之人“遥问客从何处来”,故乡的味道却在召唤远方的游子,“田园将芜胡不归”。一代人反认他乡是故乡,一代人欲寻故乡却已不可得……
大风过后,草木有声
李凤群
我应该为《大风》说点什么,或者为我十多年的小说创作说点什么,关于为何要写,为何这样写,应该怎样写。
小说的意图从来无法掩饰。小说包含了全部。小说是小说家的面孔,小说是小说家的腰杆,小说是小说家的臂膀。小说展示了小说家的终身形象。这话本身是错误的,在有些正义的形象背后包藏祸心,所以小说也是一种识别,小到眼前所见,到目不能及,到淼淼暗黑,但是,在小说开始之时,它是积极的,它是探索的,它是怀疑的,它也是正当防卫。《大风》中,我让主人公们自己出来说话,如此一来,我就能置身事外,观察他们的角度会发生变化,就能听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哪些是梦话。但时间一长,得赶紧进入,以免彼此生疏、失去默契,就算朝夕相处,有时也很难完全理解他们,我愿意信任他们,又不得不保持警惕,所以小说是矛盾的,或心口一致,或背道而驰,许多时候扭成一团,乱如麻。
小说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就毫不奇怪。它化身为盾牌,或利箭,可以是防空洞,也可以是探测器。为已发生的,正在剧变的,以及即将湮没的一切寻找一种痕迹,寻找它存在或消失的缘由,它包含着小说家的愿望和悔意。写作,尤其是向历史更深处回望的写作是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遗弃、隔绝与尘封做着对抗,与之搏斗,小说超过了小说家想展示的容量和潜力,小说像一根暗黑的丝线,连结着过去、现在和将来。
常有人误解写作最美妙的时刻是划上句号的时候,其实是开始,是思考的发端,是满怀憧憬。过程是痛苦的。大风过后,草木有声,这声音如此轻微,又如此振聋发聩。这声音提示灵魂的存在,通过这声音,你可以听出软弱之人的坚定,坚定之人的软弱;你可以听到卑微者的喘息,感受到他体内的饥饿、愤怒和茫然。这声音引导你在泥沼深处发现英雄,明知生活所有的困难,深陷坍塌,却仍然昂头举臂,生无可恋,依然图存。折磨人的是,索取真相的图谋总与结论大相径庭,至少在我,走向以为寻找真相的方向,却从没有到达要去的地方,也就是说,文字一经写出,就开始倾斜、摇晃,甚至脱离。人物更是,我像不能摆脱影子一样,不能摆脱我的主人公,他们日日夜夜跟随我,像我的亲人,我揣着他们存在或消失的缘由、希望和仅存的家当,更怀着他们的恐惧,到处躲藏。他们叫嚷的时候,我也面色绯红、火气冲天。有时,我把他们来的原意给忘了,由着他们自行穿梭,所以,我们之间常有对抗和抵挡,防不胜防,但是拉扯往返之中,小说呈现出作为人的精神的强烈信号,像舞蹈、音乐和绘画一样,是认知,是对身处之世的评判,是挖掘更深处的景象,至少给出另一个角度,所以结果肯定也是背叛——背叛被命名的一切,背叛过去的幼稚和他者的经验,甚至背叛一切确定和模糊着的东西。
小说结束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写作者彼时最为难看,是疲惫不堪、如释重负,如同肇事逃逸,更像个酒鬼。
于我而言,自始至终,创作的最大障碍是经验的缺乏、知识的缺乏以及勇气的缺乏。我个人的经历苍白无趣,所有带有危险性的事我都没有干过。比如,我无法体验少年想象白刀进红刀出的血腥兴奋,我不曾早恋、离家出走、抽烟喝酒,我少年时代唯一过火的行为是到镇上买了件西装和领带,我的第一张身份证上就是这张照片,二十多年前,那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我经过的地方邻人目光灼人,他们窃窃私语,佐以轻微的肢体语言在我的背部,我承受住了这些,虽然进门时我大汗淋漓。其余时候,似乎足够幸运,我避免了我主人公经受的一切。我避免了仓皇出逃,避免了替表演者做伪证,避免成为一个听得见的聋子,也避免了因幻想的富贵而得意,我避免了被抛弃,还避免了发现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个骨肉,所有我构建的这些于我本人也是新鲜的、陌生的,我每一次与他们的交流都意味着一个新的疆域的开拓,我不确定那是正当的,或是荒唐。但是,在这些尝试之中,我保持住了某种强硬,以及审判的本能,我认为,如果小说里没有从他人视而不见的地方发掘生命的幽暗面,它是平庸的,如果小说不想寻觅那些隐遁的、陨落的、被扭曲的东西,文字是无力的。我尤其想捕捉那阵阵大风啊!平息之后,一定有许多被牺牲的、被误导的、被摧残的、被深埋的一切:外人和亲人,别处和此处,过去和未来。
我还想写那种虚无,那种我们安之若素的堕落,那种终日吞食也不能满足的饥饿,那种无论如何也驱赶不了的失意和怀疑。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之举就是对生命重新思考和注释,以及对真相的打捞和挽留,更重要的是倾听心灵之声的诉说。每一个从小说里发出的声音都充满意味,这些声音显示着坚韧和热情,或者苦苦喘息。
由此,我的小说常被人认为压抑、阴郁、苦楚,可你要见到我,就会发现,我能够笑得很灿烂,我希望从作品中展示的,是我未曾经过的另外一端,它不是众所周知,也不是人人热衷,否则,它就没有意义。
现在,它还是没有意义。它漏洞百出,但所有小说都是我当时最佳状态的呈现,最大的可能,最尽力的表现,现在,它离我而去,或默默无闻,或偶有知音,都无妨。
大风之后,我看见浑浊的水边,系着一条破旧的小船,没有人影,但是,这条大风里的小船在我心里,我到哪里,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