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残花落更开》这部小说,描写了上世纪50年代以赵翔为代表的一群大学生的经历。小说中的许多人物经作者的艺术虚构,一代青年学生的经历写得十分真实感人。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对这群学生人生历程的表面铺陈,而是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的灵魂深处,探索、挖掘了苦难中人的内心世界,表现了他们没有被苦难所磨灭的灵魂的高贵和善良。
序一
一代人的心灵史
胡德培
1955-2015,一个甲子,整整60年了。
60年,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瞬,但在每个人生活的岁月里却常常有这样那样多令人难以忘怀的、值得深深思索和记取的东西。
我们这辈人,是与人民共和国一同成长起来的。从山南海北汇聚到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祖国的四面八方,从中央的各部门到基层的各个角落,经历了社会的风雨和时代的波涛??种种撕心裂肺、牵肠挂肚,叫人永生难忘、震撼魂魄的情事,认真记录下来,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
龚翰熊是我在四川大学求学时的同班同学。他的睿智机敏而又勤奋踏实是我一直所钦佩的。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后来担任了中文系系主任。当年的同学们虽知道他多年来在教学、科研和行政管理工作中多有建树,在教师、学生中口碑甚佳,但我们从未听说他有写长篇小说的打算,因此,当我知道他已经完成了《三月残花落更开》的初稿时,很感意外。他后来解释说,这事起因于《那年那月》的酝酿和编辑。那本书是我们年级的同学们各自对当年大学生活和毕业后坎坷经历的书写,\"20世纪50年代大学生群落命运的民间记忆\"。龚翰熊是该书的编委之一,在阅读同学们的来稿时,许多同学的命运一下子把多年沉睡在他心底的记忆、感受唤醒了。他说:\"我似乎重新进入了那历史的语境,往事竟是如此清晰!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友谊,好像从来没有逝去,此时仍与我同在。许多人物,许多眼睛,许多对话,许多情景,许多细节,许多激动??纷纷从已逝岁月里闪现出来,我脑子里活跃着各式各样我熟悉的形象,活跃着我们的、他们的动人的故事??我听到了昨天的我的激动的声音。我不得安宁。\"我们这代知识分子数十年来跌宕起伏、兴衰荣辱、苦辣酸甜的种种经历和遭际使他难以自抑,写作的强烈的冲动像突发的山洪淹没了他。他决定要写一部小说,\"一部极其真实的小说,一部描写我们这一代人的小说,一部关于苦难和善良、希望和失望的小说,一部关于困惑和澄明的小说??\"他急不可待地在键盘上敲打起来。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与物游,文思萌动,在众多同学、朋友的鼓励和支持下,经历十余年的艰苦构思、写作和一次次的修改,他终于完成了《三月残花落更开》这部艰辛之作。真是可喜可贺啊!
当下,人心浮躁,急功近利已成为普遍的社会心态,而作者却对这种世态\"熟视无睹\"。他是抱着极其严肃的态度创作这部小说的。就《三月残花落更开》的题材而论,他有丰富的生活积累,但为了更深刻地理解和\"再现\"那时的大学生活与社会图景,他还阅读了大量历史文献,敲定各种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细节;为了营造浓郁历史气氛,甚至连当年流行的服饰、歌曲也不苟且。他对小说的故事、结构、语言更是仔细推敲。尤为重要的是,小说的创作过程既是作者对自己这一代人生命历程的回忆,更是对它深沉的追问,因而在故事描述之中又常常见到深邃的哲理思考。小说不回避苦难,展现了严酷的真实,主人公和他的一些同学(如蒋时雨,顺便指出,这个人物有真实的原型)的遭遇令人唏嘘。小说第三卷中,赵翔和分别近二十年、专程来看望他的挚友李劲倾诉衷肠,他们的交谈想必会让读者也陷入沉思。但小说的基调并不低沉。在描写苦难的同时,作者又往往让人们看到感人肺腑的善良。小说的结局耐人寻味,它既沉重又展示了希望,预示了男女主人公命运的新的转折。
时间的大跨度、历史的大概括,是《三月残花落更开》的另一特色,几十年间中国社会的\"春、夏、秋、冬\"是人物的命运变迁的\"语境\",让小说具有了历史的广度和深度。小说前两卷的画面集中在校园里,开始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既有1955年的风云,也有大学校园的朝气蓬勃、满园春色;年轻的大学生们一个个豪情满怀,洋溢着青春的激情和欢快,但随着故事的展开,在1956年和煦的阳光之后,风云突变,\"大鸣大放\"、反右运动继之而来,小说中众多人物的命运由此被无情地改写。校园中的云淡风轻和疾风暴雨,可说是彼时中国社会的缩影,也可说是\"大历史\"的一个角落。小说还让情景延伸到校园以外,通过主人公短暂的经历和他们敏锐的眼睛,\"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初期的形形色色也呈现在读者面前。小说的最后一卷转换了场景,画面更为广阔,在短暂的平缓的语调之后,作者浓墨重彩地抒写了男女主人公在\"文革\"浩劫中的遭遇,抒写了与他们的故事融为一体的恶与善。接二连三的不幸让他们身心满是伤痛。赵翔与李劲重逢时,他们有那么多止不住的回忆,有那么多急迫的诉说,有那么多对过去与未来的思考。正如赵翔所说,他们从温顺的一代成长为思索的一代。我认为这是小说的点睛之笔。不妨说,《三月残花落更开》是一代人的心灵史,是他们的心灵纪念碑。
由于种种原因,直面那段历史的文学作品不多,有思想深度和艺术感染力的成功之作似乎更少;正因如此,我认为作者以\"十年\"\"磨\"就的这部长篇小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是大学教授写自身这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部相当成功的作品,也许还会成为改革开放以来文化思想领域里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作为龚翰熊的同学,阅读时它一次又一次地激发起我的兴奋和喜悦。
对于我们这代人,也许历史的负累太过沉重,而对今日的大好时光又太过珍重,因此,运笔时的轻与重、浓与淡以至于爱与恨等等,分寸的拿捏颇费踌躇,深浅的把握反复思量,以至于涂涂抹抹,增删修饰,谨慎落墨,时时仍然很难定夺。《三月残花落更开》在这方面做得如何,还是让读者来回答吧!
我早就读过翰熊兄的《三月残花落更开》的未定稿,深爱之,也曾深思之。但当翰熊兄嘱托我写这篇序时,我亦陷入了我们这辈人惯常的那种踌躇之中,以至于写成了今日这样一篇序来,以供大家批评指正吧。
2015年9-10月病中
注:胡德培先生是资深编辑,著名文学评论家,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第一副主任、《新文学史料》副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当代》杂志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常务副主编。退休后被聘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专家委员会\"委员。出版有《《李自成》艺术谈》《《李自成》人物谈》《艺术规律探微》《艺术规律探微》(续集)《瞩望星河--近二十年中国长篇小说艺术》《文学缘--近半个世纪我所接触的作家》《文学编辑体验》和《胡德培散文》等著作。
龚翰熊,1938年生,原籍四川江津(今属重庆)。1959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现代西方文学思潮》《西方小说艺术》《欧洲小说史》(主编)、《20世纪西方文学思潮》、《西方文学研究》(“二十世纪中国人文科学学术研究史丛书”之一)和《文学智慧——走近西方小说》。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退休前曾任四川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四川省外国文学学会会长。
第一卷
1
那是1955年的9月中旬,赵翔背着、提着行李在长江北岸的江津火车站挤上火车。这是一次不平常的旅行,三天前他收到期待中的四川大学新生录取通知书,现在他登上火车奔向大学生活,奔向未来。
看到黑压压的旅客早已把车厢挤得满满的,还有人站在过道里。他的目光四处搜寻一通,终于发现有个座位上只放了个小提包,没人坐。他走过去问坐在一旁的年轻人: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年轻人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回答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赵翔的话。但坐在对面的一个女孩却出声说:
“没人。你坐吧。”
她的声音很甜美。赵翔转向她笑了笑,说声“谢谢”。坐在对面的年轻人满不高兴地瞪了女孩一眼,慢吞吞地把自己用来占着空位的小提包挪开,一脸的不情愿。等赵翔把行李放好后坐下来,才注意到那个温婉秀丽的少女约十六七岁,捧着一本展开的书,皮肤白净,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长长的睫毛下面闪着一对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她打扮得很得体:乌亮的头发梳着小辫,裙子是黑色的,白底现绿色条纹的衬衣外罩着鹅黄色的薄毛衣,把她上身优美的曲线展示得恰到好处。
她用探询的眼光看了赵翔一眼,问:“到成都吗?”
“是。”他感谢地点点头。
“上学吧?”
“是的。”
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看她的书。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火车站,不断有旅客上上下下,车厢里的情景在不断地变化。在资阳站,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小伙子下车了,把座位空了出来。一个刚上车的年轻的农妇没有见到,还在四处找座位。她吃力地提着一大包东西,背上的背篼里还晃动着一个一两岁的小男孩。赵翔忙招呼她过来坐下,还帮着她卸下背篼,对面那个看书的女孩立即起身把小男孩从背篼里抱出来,还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蛋。那个农妇忙接过孩子,连声称谢:
“难为四川话,谢谢。叔叔孃孃四川话,阿姨。。他一身兮脏,把你们的衣服弄脏了。”
那个小男孩不哭也不笑,莫名其妙地转着小脑袋东看西瞧,脸蛋胖乎乎,红彤彤的,模样有趣极了。看书的女孩笑着从身边的小包里取出几颗糖,把其中的一颗剥去糖纸放到小男孩口边:
“糖糖,要不要?”她逗弄着问他。小男孩高兴地叫着,似乎懂得她的话,张大了嘴把糖一口含到口里。女孩反被他逗笑了,她又摸了一下他的小脸蛋,把手里其余的糖递给他妈妈。
小男孩高兴得向她舞着自己的小手。
他妈妈不好意思地接过糖,动情地瞪了小男孩一眼。“就是好吃!又不会给孃孃道谢。”
她只坐了两站就在一个小站下了车,下车前又不住地向看书的女孩和赵翔道谢。
车刚开过龙潭寺,一些急性子的旅客就站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车厢里忙乱起来。对面的女孩也收起自己的书,把它放进随身的旅行袋。这时赵翔看到了书的封面,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这部小说赵翔读过两遍,熟悉它就像熟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卓娅和舒拉姐弟是苏联卫国战争中的英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的作者是卓娅和舒拉的母亲。这本书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样,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青年的案头书。等一样。又过了一会儿,车速越来越慢,火车缓缓开进了成都站,最后喘了口大气停下了。站上灯火辉煌,旅客们纷纷往车门拥去。赵翔主动帮对面的女孩把行李从架上一一取下,然后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这时站台上有一个四处观望的中年人已经发现她,向她举着自己的手。她忙着招呼,和走到车窗下的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从窗口把行李传递给他。赵翔对她轻声说了“再见”,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就提上行李匆匆下车出站。
很快,他和后出站的那位姑娘各自淹没在旅客的洪流中……
刚走出站口,一阵惬意的清凉就扑面而来,旅途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他兴奋地打量着四周。不知何故,他没在火车站出口处见到他期待的新生接待站、横招。踌躇了一会儿,他只好背上背包,提上旅行袋随着人流往前走,并透过橙色的灯光不住往四处搜寻,仍然没见到他想象中的四川大学迎接新生的校车。“也许,因为天色已晚。”他想。幸好,他事前已经向人打听过如何从成都火车站乘公共汽车去川大。大约花了四五十分钟,转了两次车,穿过行人渐少的市区,他终于到了锦江边上的川大校门。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没有人进出,安静得不可思议,这令赵翔感到几分不安。校门口的灯光下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门卫,他们老远就用警惕的眼光盯着他了,好像他有什么地方可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显得不对劲,但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等他刚一走近,门卫中的一个就走过来盘问。看过他的录取通知书,又看看他随身的行李,那人变得和气了一些,还把他领进门,指着路前方右侧不远处一座闪着灯光的平房,说那是“蚕桑馆”,中文系新生接待站就设在那里。按惯例,他们本应在9月初入学报到,但因为学校正在开展肃反运动,新生入学报到的时间就相应推迟了。
走近一看,“蚕桑馆”是一座青砖青瓦的老式平房,室内室外都没有什么可以和“蚕桑”二字联系起来。“可能是旧名吧。”赵翔想。门口的路边停有三辆“架架车”,显然是搬运新生行李用的。他刚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盏冷色的日光灯下,接待站的人正在忙碌,一看他们的年龄举止就可认定他们是本系的老同学。几个新生在忙着办理报到手续,手续很简单,就是取出录取通知书,让接待人员和新生名单核对,填写一个内容不多的简表,也不用缴费什么的,赵翔很快就办理完了。这时,有个戴眼镜、长得胖胖的老同学一边走过来招呼他,一边帮着他把行李搁在门口的架架车上。几个在他之前已经办完报到手续的同学已经把他们的行李堆上车,站在一边等他。
“走吧,送你们去住的地方。”他说,话不多,但很友好。他把着车杠,几个互不相识的同学在两边簇拥着,穿过灯光昏暗的林荫道,绕过一大片似乎覆满荷叶的水池,把车拉向校园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