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成汤溪
第二章 从陶家站往南
人们就这样焚纸燃炮、敲锣打鼓地将丰奂英埋葬了。并没有几个人真心爱她,纪念她。中堂移尸后,羹饭也吃了,哭丧队也散了,现在奠祭的祠堂又迎来了唱革命戏的文工队。死人入土了,他的灵魂就寄居在坟茔中、墓碑上和牌位里,每逢忌日和亡醮祭拜上供便可,献果品牲肉以养魂命。如果坟碑坏了,祭祀也断了,灵魂也会饿死的。所以,乡人送葬并不以苦痛为主,只重在敬肃祀奉,礼神而不哀人。从古到今,众神万灵会不会太多呢?有的名人可能还记得,大部分祖先过了几代也就没人再去扫洒了。渺茫中,渐渐神灵也并不多得拥挤不堪,即使现在有人闹复古热,重修冢宅,灵魂也难以起死回生的。
卷二 成汤溪
第五章 印鹃 开慧 杷金
大桌摆在庭院里,一只当地的红头鸭,一只新鲜的阉鸡,清蒸火腿,豆腐干烧肉,几种不同的鱼炸在一起,还有一只桂花鳖,一坛五年陈的米酒打开放在昭平脚跟。酒是沥洒在青瓷大碗里的,入口很顺,抵不住就三大碗下去了。开慧只凑过来干一碗酒,然后扒拉两口饭,就去新屋做活去了。杷金陪着喝,陪着说话。几碗下去,昭平轻飘飘起来,主要就是吹牛,说十一进院大开时的辉煌。其实他也没见过,任凭想象胡诌。杷金也没见过,听昭平眉飞色舞地描述,竟也瞠目结舌。有村里人送来鸡蛋,说光妹的外孙来了,稀客呢。那鸡蛋都被染成红色,里面藏一个红包,包着一点钱资和两片柏叶。这里的人送礼很腼腆,那些红包往往要深藏到鸡子果品的深处,不让人当时发现。柏叶深绿如蜡,气味袭人,昭平很喜欢闻这个味道。送柏叶的意思,是常青不衰,越古老的习俗越注重人的生气,认为命贵,青春大美。
昭平后来在他研究汤溪语的论文中说:“这是一种甜美的言语。也是一种柔歌慢唱的宛转焐慰。人只要在这样的音调中,就不见暴戾、怀疑和敌视。那么软,那么爽利,有时又那么悲悯。它让你相信人,愿意把心底的喜恶流露出来,所有人都像小孩子一样乖稚呢喃,即使有对立也是幼儿那样无害而迟滞的冲撞。”
卷二 成汤溪
第六章 补遗
下面的零星段落,摘自昭平的手记,用来记忆他几次去汤溪经历过的物事。可以看作民俗生活的点滴,但我看起来更像是这个故事必备的神器和道场。
夜路黑
在很长的时间里,通电前通电后,夜里屋外都漆黑一片。那种黑,真的就叫“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一丝看不见自己,更何况前路。除非布满星星的日子,或者明月当空的夜晚。人们在以前是提着灯笼走夜路,山里人也有举着松明的;后来就用手电筒,那装满粗壮电池的长长的铝筒。那些功率大一点的手电筒,光柱可以照出去很远,几个人各持一具,在夜空里比划,像是电剑在搏击。
你看见远处有移动的光点,就知道有人行走。但是很难计量距离。有时候明明以为要过来了,却走远了。这样的夜晚,于人生是沉重的。无论商队、军旅,还是有更宏大心愿的行者,都难以撕开这无望的黑幕。上帝分别昼夜,原是让人作息。赐人以电火,是为了过渡白黑。但当电力发达之时,人们以夜为昼,其实是颠倒黑白,走向了更黑更深的黑暗。电影在昼之黑中造出了虚梦,娱乐在夜之亮中深陷浮华。无夜将无息,无息的生命挥霍无度。电火的降临,蕴涵着自由。让人自由选择人道或者天道。按人道的法则,建一座不夜城,斯为文明的象征,仿佛人的智慧挑战得起天的限定,渐近为所欲为的“解放”。更甚者,有一天干脆造一枚太阳,与白日分庭抗礼,彻底消灭黑夜。而自由的选择包藏着灾祸,千万年来多少人愿意分辨灾祸和限定的代价呢?限定是预先的支付,而灾祸是欠下的债务。
不知何日起,汤溪的夜越来越亮,汤溪的日越来越阴。月洒大地不再凝霜,星悬天空不见点雪,人以近处的电光遮蔽旷远的天光,傲慢而卑小的心竟窃喜不已。
为了长久的光明,欣然迎接长久的夜路吧!我这样感叹,也照样以为电筒要好过马灯。以电来摆脱野蛮,而并非仗以狂妄,这大概才是文明的真实意义吧!
米粉
乡人椿米,在一个石臼里放一些水浸过的米,人俯在架子上足踩一个大木锤,锤打不止,成为米糊。
用这米糊放进绞机里碾压,出口处堵上一片有密密麻麻孔眼的竹片,米糊自孔眼挤出,即成米粉。新鲜的米粉拌一些酱油吃,就是汤溪人的早餐。(那种味道,纯然丰雍,足以填满饥馋的种种欲壑。善食不加味,加味无善食。味以遮丑,遮败。)铺排在竹匾里晒干,即成粉干。粉干煮软后,过凉水,筛干,放肉丝炒一下,叫做炒粉干。汤溪人吃炒粉干,要就一盏米酒。下午三四点钟,歇会儿工,回来吃点心,那些壮劳力常坐在门槛上一口酒一口粉,吃得津津有味。
殷商西周,遍植粟。春秋以降,始有麦食。初不知碎为粉,蒸煮以食,谓麦饭。后北人入越楚,方知碎粒为面。故米粉在前,面条在后。中国以西至英伦,皆麦食;西人学北人,北人学南人,面条于是风行。
草灰饭
晨起,乡人用大锅盛米蒸煮,待七成熟,捞起部分干饭,置于瓮瓯中。将瓮瓯又放进灶下草灰里,靠草灰余热焖饭。剩余锅中的米,与水一起再烧,做成粥。
早餐吃粥,午间收工回来后,取瓮瓯中焖透的干饭吃。草灰为稻秸、果树或野荆燃余。用不同的柴禾,焖出来的饭滋味也不同。野荆炭灰焖的最好吃,有山野之气,有草木醇香。
当然,现在好的电饭锅焖煮的饭也不差,只是人道参与的总不比天道安排的。工业的东西,因效率而普及,是垂怜普通人的;传统农业,诚然辛苦,其成果当是为贵人预备的。试想,上山作柴,就着炉台一把一把添火,从早到晚忙一坛草灰饭,什么代价?它需要整整几个世纪的生活方式来支持!其间的饥馑饱足、人上人下,洒满了斑斑血泪。不吃也罢。
炭钵
到了隆冬,他们会用一种灰色的罐子装炭火。稀奇的是,这燃着的炭火罐又要装在一种竹编的篮子里,人提携着进进出出,遐迩行走。叫做“炭钵”。
老嬷和孩童最爱用。提着炭钵,这家走走,那家坐坐。一边玩耍,一边随身取暖。
竹篮子用竹篾编,就是那种编凉席的竹篾,是纯竹的,不像那些草杆做的篮子。用久了呈栗色,光可鉴人,爱不释手。我总担心炭火会烧坏竹篮子,可去过汤溪多次,没有一次看见有烧坏的。曾经埋过几个鞭炮在炭钵里,炸飞了,篮子也破得不像样子。
老嬷身著一件青衣,端坐在隔屏前的木椅上,拿个铁钳子夹出一块炭点烟,长长的烟杆,缭绕的烟雾,阳光透过来,景象甚美,活似一幅古书中的插图。
有时她也放一两枚蕃薯在钵里,坐久了饿了,忘记又想起来,翻找出来当点心吃。或者故意多烤几个,分一点给孩子当零食。
卷四 夏光妹
第三章 玉兰人家
如果我们仅仅想,近代工业较早登陆上海,上海才得以发达,那么我们大错特错了。是西周以来,集权集富的牢固根底造就了近代工业以及后工业,而不是工业造就了上海!上海的财富,这是一个永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你有多大的想象力,尽管去想。
上海是个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几本书都讲不完。不过有个秘密读者可能会忽视,我在此不妨讲一讲。人们或者以为,上海如今的繁华得益于开埠经商,所谓殖民主义带来的现代文明。其实,这只是很小一部分。上海的财富,可以说是全国的历史性财富,是真正的老钱。自西周以来的皇家宝藏,到唐宋,经安史之乱和赵宋南迁,几乎都集中到江南一带,后来的蒙古-通古斯主政的国泰中国(Cathay)没有一朝不靠从江南敛财过日子的,而开埠以来,先不说盛宣怀、李鸿章、赫德这些声名显赫的大家族,即便四川地方上一个小军阀都把巨资转移到上海,让姨太陪房开出纱厂饭店。晚清国体崩坏,几千年积累的历史财富被大小官吏、皇亲贵胄相继拆移,纷纷集中到上海。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家族,通过亲信、庶出和五花八门的宗亲关系,以掩人耳目的手段暗暗吞噬掉财宝,深埋在上海大街小巷的花园洋楼中。全国汇拢江南,江南汇拢上海。这个数目,不是金融和数学可以计量的,不是均分和抄家可以翻腾出来的,虽历经日侵、解放、文革和改革,亦只见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文革时期,红卫兵抄沪上名医张聋硥的家,里外兜底翻,竟找不出多少值钱的东西,走的时候,有人不慎撞翻一把硬木椅子,磕掉地上一点灰漆,露出金闪闪一点,刮开看居然是金砖,整整一间屋子铺满金砖!这只是被找到的一星半点,在整个财富的汪洋中,不过沧海一粟。如果我们仅仅想,近代工业较早登陆上海,上海才得以发达,那么我们大错特错了。是西周以来,集权集富的牢固根底造就了近代工业以及后工业,而不是工业造就了上海!上海的财富,这是一个永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你有多大的想象力,尽管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