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三年一月,一场漫天的大雪将关中大地盖了个严严实实。长安城里城外一片银装素裹,从城北渭河引水至灞河然后直通黄河的漕渠被冻成了一条冰凌,有经验的船工早早将船在河水封冻之前便拉到了岸上,一排排绵延几十里出去,煞是壮观。大雪从初二一直下到初九仍然没有要停的迹象,风势劲疾,吹动地上浮雪,迷乱人眼,十几步外都看不分明。饶是如此,从城东清明门经灞桥直通函谷关的驰道上,大白天仍是车马喧嚣,羽檄不停。
已是一月初九傍晚时分,天色眼见着慢慢昏暗下来,驰道上人马渐次稀少,终于在最后一线天光消逝之前不见了踪影。原野静寂,四下里只有风卷雪花的呼啸声和漕渠冰冻的喀嚓声飘荡在天地之间。灞河桥东头十丈开外的漕渠北岸,孤零零矗立着一处客栈,一围浅浅的篱笆圈出了一个四方院落,东奔西驰的旅人不少歇脚于此。院内隐隐传来狗吠马嘶,间杂人影晃动,为这寂寥的雪原平添了些许生机。
此时灯火初上,客栈上下两层窗子里透出的暖意似乎能把周边冰雪消融。一个店里的伙计缩头缩脑地钻出小院正门外,用竹竿挑起一盏气死风灯,小心翼翼地挂到了旗杆上,灯光刹那间照亮了风中烈烈作响的酒旗。伙计把竹竿抱在怀里,哈了口气暖暖冻得冰凉的双手,满意地打量了一下风中鼓荡的旗帜。他正待转身回屋,忽然间却停下身来侧耳凝神静听,只听得隐隐在风声中几匹马疾驰而来。他眯起眼睛朝东望去,马蹄声渐响,转眼间四骑飞奔而至,直冲到眼前十步开外勒缰停住。四名骑士一水儿的黑色披风,褐色武冠束发,穿戴甚是整齐,须发眉毛都被冰雪染白,面容在暮色中却瞧不分明。当先一人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伙计面前,微一躬身,抱拳作礼,朗声问道:“主人家,可还有地方歇息吃饭?”
那伙计在官道上迎来送往多年,阅人无数,略一打量眼前之人,只见他剑眉星目,方脸阔口,虽然尚未蓄须,面容尚显稚嫩,只不过是十三四岁的一个翩翩少年,却掩不住身上一股勃勃英气。伙计见他年纪轻轻却执礼甚恭,不由得对他大生好感,连忙躬身还礼,提高了嗓门应道:“哎呦,这位公子,我可不是主人,我们大掌柜、二掌柜都在里面忙着呢。贱姓涂,排行老三,叫我涂三儿就行。今儿个雪大,客人多,我先给几位爷备饭,待会儿打扫出几间客房请爷们歇息!”言毕转身对门内高喊道:“虎子、狗儿,出来给大爷们牵马!”
此时后面三人都已经牵马走上前来。涂三话音刚落,只听门内一声清脆的童音回应,接着便从门帘后钻出来一个小男孩,身后面还紧跟着一条大黄狗。男孩约莫十岁上下年纪,在风雪中也不戴帽子,他身手甚是敏捷,几步便跑到众人面前,接过四匹马的缰绳后吹了一声口哨。那大黄狗原本围着他摇尾打转,溅得积雪四处飞扬,听到口哨声马上低眉顺眼上前,张口叼住了两条缰绳。男孩拍拍大黄狗的脑门,说道:“金虎,去后院!”大黄狗摇着尾巴牵着两匹马便往后院走去。男孩则牵着另外两匹马尾随着大黄狗而去。说来也怪,这四匹骏马在一个小童和一条大狗的牵引下竟然很是温顺,乖乖转过客栈墙角,在风雪中隐没了身影。
涂三高声叫道:“狗儿,给大爷们的马上足草料,每匹加一升大豆,备足水!”狗儿远远应道:“爹,知道啦!”他童音稚嫩,听起来十分悦耳,四人目睹此景,心下不禁莞尔——虎子狗儿这对搭档的名字可谓天造地设,一人一犬看来是配合十分默契。他们随着涂三走进院子,掀开两重厚厚的羊皮帘子,一股暖意混合着浓郁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让人越发觉得饥肠辘辘。那少年目光敏锐,他一眼扫过厅堂,只见中间以青砖砌成一个圆形大桌台,周长足有四丈。台里侧一排凸肚细口铁釜座在熊熊炭火上,铁釜上白气蒸腾,不知道里面炖的什么东西,只闻到一股股浓香四溢。台外侧则是一溜儿约莫三尺高的木案,案边早已坐满了人。砖台四面都很宽敞,整齐摆放着十几张矮脚木案,案前却无床席,客人们只得在草蒲团上席地而坐。店里生意甚是兴隆,厅堂里坐得满满当当,各桌自管低声叙话,除了店里伙计端茶上菜倒酒的吆喝声外,倒也不觉吵闹。
涂三一边引着他们进屋,一边满脸堆笑对当先的中年人说道:“大爷,小店粗陋,自然比不上京城的席面,连个脱靴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俺家的牛羊肉汤饼和自酿薄酒,这方圆几十里还小有名气,回头客多着哩!爷们这边请!”他嘴里一边说着,手下却也毫不停歇,把四人的披风一一接过,一溜儿挂在墙上,随即将他们领入靠里面的一张案子。为首的中年人坐了面朝厅堂中间的东向位子,少年坐在他右边下首,另外两个汉子斜欠着身子,略显局促地也在案子两边坐定,其中那个年长的汉子低声问中年人:“大人想要吃些什么?属下立即安排。”
中年人还未开口,涂三早从怀里拿出一块木简,躬身双手递了上来。中年人拿近来看时,涂三又已经端了一盏陶灯过来。只见灯火照耀下,木简上只写了寥寥几行字,中年人扫了一眼,转头对涂三说道:“给我们上你家的羊肉汤饼,大碗,多放饼子,另外这……桂魄菊魂酒?给我们来上两斗。”
涂三脸上放光,口中连连赞道:“爷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这酒啊,普天下就敝店才有,皇上都不见得能喝到如此佳酿……得,小的这就去备饭备酒,尽快让爷们吃上!”他说罢便一路小跑忙活张罗去了。
中年人趁此空档不动声色地开始打量起四周来。他感觉背后的墙壁散发出温热之气,看来是把炕火通了进去,让屋里格外温暖。正前方的圆形砖台之内庖厨们忙碌不停,伙计们则在砖台与案桌之间穿梭来往,个个步履轻巧喜气洋洋。店里的客人们则行装各异,但大都是商贾装扮,只有左前方靠墙一桌坐了三个黑衣人,三人衣衫略显破旧,都是身着短袍长裤。其中两人背向而坐,一人身材甚为高大,另一人则肩头瘦削,身形单薄。中年人透过两人之间的空隙,看到迎面而坐的一人胡须头发浓密散乱,面色黝黑沧桑,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眸中映出灯火摇曳的点点光亮。在这三人所坐的案子边上摆了一张琴台,上面静静躺着一具瑶琴,琴身修长,髹漆面在灯火下闪着油光。琴台再远处是一座青砖砌成的台子,约莫三尺高,台后设一高榻,一青衣男子坐于榻沿,正在用穿珠算筹结账收付。他的面容看不甚分明,但举止间自有一种从容淡然之气。狗儿不知何时进来了,偎依在男子身边看他运筹。
中年人将不大的厅堂尽收眼底打量完毕,这眼前的客栈虽然朴实无华,却舒适自得主客尽欢。他又忆及此番一路行来所见,心下不由得生出一番感慨:大汉立国七十五年了,国力渐强,民生殷实,在这京畿附近端得是好一幅悠然繁华的世态图景!但是北地几百里开外,塞上胡尘未静,狼烟四起,汉民为躲避杀掠奔走流离,何时能像长安城下居民过上如此安逸的日子?
正思索间,涂三已经端了一条摆得满满的食案前来搁在了桌上,他手脚麻利地把盛着羊肉汤饼的大海碗往各人面前一放。眼见碗里青色的葱韭细末浮在奶白色的肉汤之上,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不由得让人食欲大振。涂三转眼间又把四只粗陶酒杯排成一排,提起一个大铜壶往杯中倒去。只见金黄色的酒液在空中划成一条弯弯的细线注入杯中,顷刻间四个杯子都已满了七分。酒杯中冒出缕缕热气,浓冽的酒香飘散在空中,直教人未饮先醉。涂三双手端起一个杯子送到中年人面前,满脸堆笑地说道:“恭请大爷品赏!”
中年人接过杯子小啜一口,温热的酒浆入口甘醇无比,他屏息凝神回味,只觉得先是一股桂花香气直冲脑门,然后四散开来沁肺入脾,接下来是一丝丝菊花的清甜将口中浸满,一股暖意慢慢流入四肢百骸,让人说不出的舒服。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大声赞道:“好酒!”说罢竟举杯一饮而尽。
涂三高兴得合不拢嘴,立刻又给中年人杯中斟满,嘴里丝毫没有停歇说道:“大爷有所不知,我们这酒啊,名字风雅的很,叫什么桂魄菊魂!您猜怎么酿的?用这头年冬天的雪水和上一等一的碧玉糯饭再投曲封坛!蒸饭这米可有讲究了,都是淮南吴越一带的稻子,惊蛰一过、漕渠解冻后第一批运往京城的!封坛也选的是春分当日,入窖足两百天。”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然后开坛,把立秋后刚出苞的鲜桂花投进去,再加曲封坛等上六十天,然后再把凌霜的晩菊花瓣投入,再加曲封坛三十天。这一共二百九十天下来,三封三酿,就是大爷您杯里这酒了。这是我们二掌柜的传世方子,长安城里来往的客商没有不知道这酒的。瞧您这范儿,定是在王侯公卿府里当差的,平日不跟我等草民来往,今天您来敝店赏光,小的们脸上光鲜着呢,需要啥尽管吩咐!”
座上几人听完他这么一大番说辞,端起杯子一尝之下心里莫不折服。这酒酿造起来如此费事周折,确实是天下难得。中年人叹服酒味之余,对涂三的眼力也颇为刮目相看。他们几人均在公门当差,平日往来长安都经由官驿,十余年来从未到过这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只是昨晚被风雪耽搁在长安城外,又因近年来与匈奴战事吃紧,京师三辅一带禁止夜行,才不得已投宿至此。他并不接涂三的话,反而调侃他道:“你家这三酿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酒,不过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你们二掌柜的方子泄了吗?不怕你家掌柜责罚?”
涂三微微一愣回复道:“大爷多虑了,之前敝店的酒卖得好,不少人都来问这方子,小的们都存了心思保密,反倒全被我家二掌柜数落了。他说酒乃天地间造化所得,世人哪能独专?所以敝店并不以卖酒为利。况且本店诚信经营,为的就是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能有一个舒畅的歇息之地,图的是大伙儿的方便。这些年皇上圣明,广开营生,又凿了这运河,敝店的生意红火得很,这酒才沽一斗三十钱,那方子就在二掌柜台子上钉着,您大可抄了去。”
他朝向左前方一指,中年人顺着看去,果然在砖台外侧立着一块木牌,上书几行大隶,的确是这桂魄菊魂的方子,水、米、桂、菊各几分都有细述。他移目向上,只见那个青衣男子仍坐在台后,狗儿还是偎依在他右侧,左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姑娘,约莫八九岁年纪,只见她眉目如画,被灯火映得脸蛋通红,显得十分可爱。柜台上新添了两盏灯,光亮多了几分,终于能看清那青衣男子容貌了,他约莫五十上下,略显老态,正拿着串珠算筹跟两个小孩儿比划,神态甚是认真慈爱。
中年人心下一动,对涂三说道:“能不能请你家二掌柜赏光,到这里跟我们喝上两杯?”涂三却连想都没想立即回道:“大爷,我家二掌柜从不喝酒,再说,”他压低声音道:“他腿上残了,挪动不甚方便。请几位爷好好用饭,这羊肉汤饼,香得很。”说罢他收拾食案,匆匆退了下去。
中年人凝神看了青衣男子和二个小童片刻,开始低头吃饭,他身边的少年和两个随从才敢动筷子。大海碗里汤饼份量极足,羊肉汤上面堆了一层密密的葱花韭叶,拨开是切得薄薄的一层羊肉片儿,底下是码得结结实实的切成小块的面饼。羊肉入口即化,面饼咬劲十足,汤汁鲜美无比,顷刻间四人都吃了大半碗,佐以桂魄菊魂这天下一等一的佳酿,身上一层细汗出透,说不出的畅快。
众人正专心用饭,隐隐听到门外噼里啪啦一阵车马嘈杂,只听声音渐渐喧嚣,一路朝大门而来,涂三和另一个伙计连忙迎了出去。风声中间杂人语马嘶,一开始听不甚分明,忽然间众人耳中听到一阵怒喝,然后是拳脚见肉的撞击声,接着听到一人尖声尖气骂道:“混账东西,也不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车驾,竟敢挡在前面!给我滚回去好酒好肉招待,把上房统统给我腾出来!大爷们要在这里过夜!”
话音未落,七八个人已经掀开门帘闯了进来,众人中间簇拥着一个瘦高的汉子,他面色蜡白,大红色披风内露出一身绿色锦袍,腰间还悬着一把长剑。他看似病弱,头上却高冠耸起,两侧饰以鶡翎,分明一副羽林健儿的打扮。涂三和另一位伙计也尾随着进来了,两人都鼻青脸肿一脸晦气,看来刚被人揍过。绿衣汉子一扫室内,见无地方可坐,转身看到涂三,径直走上前去,一个大嘴巴子扇得他昏头转向。室内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绿衣汉子尖声叫道:“没眼色的东西!馆陶长公主家里的事全是军国要务!你要不即刻腾出八间上房,大爷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客栈!”
狗儿见自己亲爹被打,正要高声叫喊奔向前去,却被二掌柜一把拉住,牢牢抱在胸前,示意他不要作声。狗儿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没落下来。店内众人看绿衣汉子气焰嚣张,心下均十分愤恨,但姑且不论此人是否真是馆陶长公主殿前当差的,各人听到长公主的名号却无不忌惮三分。这长公主乃是孝景皇帝一母同胞的姐姐,当今皇上的亲姑姑。虽说长公主女儿陈阿娇是当朝废后谪居在长门宫,眼下圣眷正隆的是卫皇后,但是长安城里来往的客商都知道,当今天子却丝毫没有冷落自己姑姑的迹象。
大家看到长公主门下走狗来势汹汹,自知得罪不起。几位店里的熟客素来知道店掌柜为人厚道,不愿让店家为难,便当即起身,腾出了客栈中间最靠近厨台的桌子给了这帮人,又前往二掌柜处调换房舍,能挤挤将就一夜的便凑合一下。一时间众人竞相效仿,竟然还真的腾出了八间客房。二掌柜此时忙着低头算账,算珠被他拨弄得上下翻飞噼里啪啦作响,而狗儿和小姑娘则在一旁帮着置换分发钥匙,找零收钱,倒也井然有序。
此时客栈的掌柜也从楼上客房下来了,他见到客人们这么给面子,不住地抱拳作揖,低头致歉,满脸感激之色。他矮胖的身躯在柜前丝毫没作停留,便赶紧走到绿衣汉子跟前单腿跪了下去,低首乞求道:\"小的们没见过世面,请大人海涵,几位爷的吃用都算在小店账上,就怕食物酒水粗陋,入不了大人的眼……”
店掌柜话音未落,绿衣汉子已经一脚踢在他肩上,踢得他就地打了个滚,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你这货还算知道好歹,”绿衣汉子大喇喇地说道,“你这店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尽管伺候上来,我董豹是馆陶长公主家的掌事,岂能白吃白喝你家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扔在了大掌柜面前。大掌柜见他手面倒是阔绰,心里稍觉宽慰,忍痛爬起来捡起金叶子,对还在发呆的伙计们高声叫道:“今儿董爷赏光,大伙儿拿最好的手艺整一桌席面上来!涂三儿,给大爷们温酒!”
不多时一桌酒菜整治完毕,鸡鸭鱼雁一应俱全,几大壶酒也摆上了桌子。店里伙计们给这一行人准备的粗陶餐具统统被丢到一旁碎了一地,涂三也只能忍气吞声带人把渣子清理干净。董豹命人从店外马车上抬出两个大食盒,从里面拿出一整套红黑相间的髹漆餐具,端的是轻巧美观。店里其余客人见这一行人欺人太甚,纷纷躲避开来回房歇息去了,一时间店里少了大半客人,只听到这帮人的呼喝之声在厅中回荡。
中年人落座离董豹一行较远,他一直冷眼旁观这一切。而他身边的少年几次按耐不住便欲起身,都被他作势制止了。左前方三名黑衣人也不互相交谈,一直在低头吃饭,董豹一行进来惹这么大动静也不见他们有何反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虽然董豹一行的到来对他们四人没什么影响,却也让中年人见识了京师权贵在布衣百姓面前的飞扬跋扈,这不由得让他心事重重,眉头渐锁。豪强日渐殷富,百姓苦不聊生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前秦的例子就在那里活生生摆着,也不过是八十年前的事情。
他正出神间,突然听到董豹那一席有人高喊道:“掌柜的,这么好的酒,可有歌舞助兴?”店掌柜听到召唤,忙不迭走上前去,陪着笑脸说道:\"董大人,我们这儿可是穷乡僻壤,哪里有什么歌舞?\"董豹指着旁边的琴案喝道:\"那是什么?\"大掌柜连忙解释道:\"那是小女闲来学琴,不是给客人们助兴……\"
\"还不赶紧把你丫头叫来奏乐!\"董豹厉声喝道,他见大掌柜张口还欲求情,顿时火冒三丈,抽出腰间长剑将案子砍掉了一角。众人见他当场发作,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边,不知道下一步店掌柜该如何收场。
中年人看到对面背向他的两个黑衣人仍旧纹丝不动,而正对他的黑衣汉子脸上神色竟然显得有些紧张,他心中一凛,立刻注意上了这三个人。此时众人耳边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说道:“请义父不要为难,就当是让贞儿来练练琴吧。”话音刚落,众人只见一个小女孩从青砖柜台之后走到琴台之前,端端正正地跪坐于地抚弦试音。她左手按弦,右手应了羽调,几个散音奏出,琴声婉转,众人但觉耳边清泠舒畅,似乎置身于林间山泉之侧,片刻间音调急转而上,又仿佛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激流咆哮而下,紧接着音调舒缓下来,宛如大江大河在平原上静静流淌。她全神贯注于七弦之上,左手按滑掐分,右手抹挑勾拂,琴音虽然稚嫩,但其中万千气象,竟然隐隐有大家风范。
此时董豹却坐不住了。他家主人极好雅乐,最是酷爱古琴,在府中搜罗了无数名器。他一心巴结主子,这些年着实费了不少心血,一听之下便知此琴绝对是世上罕见的宝物。董豹不由得随着琴声站起身来,他走到小女孩身后朝琴仔细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看得他心惊肉跳,脸色苍白。只见那琴身通体黑色髹漆,由于年代久远加上琴音共鸣所致,漆面上细纹丛生作点点梅花状;而琴轸则洁白无瑕,皆为象牙所作;更让他惊诧的是琴尾一行小篆刻得分明:十九年乐府工室。再无可疑,这定是先秦宫中所制,专供乐府琴师,乃至皇帝所用的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