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作者提出,讨论民间审美问题,除了要撇开业已固化的文人心态和人们较为熟知的文人审美的模式,还必须在学理上进行空间性转移,进入到民间审美文化的生产和传播场域。该书的独特之处在于,从民间审美文化的基础问题的讨论入手,由此进入到乡土的逻辑,进而在理论上探寻民众的美学,再到更深层面的民间趣味的剖析。全书引人入胜,透过作者深入浅出的分析,读者自会徜徉于民间审美文化的学术的理解之中。
乡土民间的价值确证与「美」的寻找
按社会学者的观点,传统民间社会一般是指乡土中国背景下,由广大底层百姓构成的社会。它与旧的日常生活、风俗、伦理有关,不妨叫做旧民间形态。民间社会中可泛称为民众的群体(当时主要为农民),主要由乡野农夫、市井小民、贩夫走卒构成,且多为目不识字的村夫、农妇、儿童等。与王侯将相、文人士大夫相比,这个可泛称为民众的群体虽然人数众多,还被美誉为历史的创造者,但实际上他们创造的文化一直处于中国文化的边缘处,是一个需要人们从原始遗存、口头述唱、风俗信仰、方志手札、家族记忆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去采风发现的另一个中国1。
1 李慎之:《发现另一个中国》,《开放时代》1998 年第6 期。
千百年来,绝大多数中国人祖祖辈辈生活在乡土的大地上,乡土决定了中国人的主体特性。与乡土联系的民间,从某个角度讲就是我们的生命共同体。最近三十年,由于中国社会发生的巨大变迁,这个乡土的民间虽然脉理犹在,却似乎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这种陌生感,隐含着一百多年来的现代性观念的价值影响,以及长期以来城市/ 乡村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有位学者在参加了一次研讨会后写道:
2012年5月,一位研究农村的学者说了两个观点,一是农村很落后,必须消失。他用的例子是,居然端一碗饭走四五家,多么可怕!这样闲聊天,没有隐私,就没有个性,也就没有发展。二是城中村一定要拆迁,因为严重影响市容……后来,我发言的时候反驳他,端一碗饭走四五家有什么不好?农村有自己的新闻传播中心呀!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大家互相交流,有家人的感觉。当然,也会产生闲话,但是拿一己之长去比另一物之短,是不对的。1
这位社会学者的发言,提供了我们怎么看待故乡、如何对抗遗忘的民间立场。更重要的是,她还揭橥了一个事实,即晚近一百多年以来,中国社会在实现了现代性的文化典范转移之后,过去千百年来那种自循环的民间,在许多人看来是落后、
1 梁鸿:《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中国青年报》(冰点特稿)2013 年2 月2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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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和没有个性的消灭对象,以至今天,当我们面对民间这个巨大的存在,竟需要有识之士用再教育的方式来重新建构一种新的价值观。
不管是乡村或是城市的民间,它是我们栖居的场所和日常生活形态,它包含着我们的故土记忆和对往昔的追怀,但不得不承认,由于历史的有意遮蔽和认知价值的影响,却将这个活生生的民间陌生化了。以至今天,我们需要从历代文人的采风(如《诗经》)、创作(如刘禹锡的竹枝词、冯梦龙的通俗小说和现当代作家的乡土文学等)和影视作品中去感受民间,而这种带有
创作性质的艺术想象,其实早已经僭越和疏离了真实的日常凡俗的民间,实际上是对民间的乌托邦式的审美重构。当民间成为知识分子的叙事或诗意的文学,其实它已经脱离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形态,实际上也就变成了一种知识、语言与怀旧心理,它与我们生存、感知和经验的民间相去甚远了。
在经历了100 多年的现代性的社会进程之后,人们终于觉醒,传统民俗深藏着中华文化之根,当代人需要留一点原乡意识和乡愁情怀。近年来,无论是学术研究和媒体中的乡村热,或是微信中还乡体的流行,抑或是乡村春晚和街头文化的勃兴,似乎都显示出一种乡土意识的寻归,以及和大众文化消费紧密结合的趋向。当然这种寻归,内中情形非常复杂,但至少反映出一种新的乡土价值得到了确证。首都经贸大学教授程虹在她的著作《寻归荒野》里这样解释:寻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向自然,更不是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的造化,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1 在浮躁不安的现代社会中,或许,我们需要从自然界和人性的日常生活中找回这种定力。
近年来,随着国民文化自信的意识增强,发掘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已成为当代价值共识。人们发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存在着两条传承脉络,一条是以文化典籍作为载体,由一代代的士绅阶层进行传承的明线,另一条则是以普通百姓生活为载体,依靠社会习俗力量传承的暗线。它们都是我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伴随日益兴盛的乡村游等民俗旅游活动的热潮,人们在传统村落驻足逗留后惊诧地发现,那些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间艺术、能工巧匠、竞技游艺、民俗风情、村落民居、祠堂庙宇、地方餐饮等,不仅保存着中国农耕文明的文化因子,也展现出民间文化的恒久魅力和当代价值。虽然传统民间文化滋生于渐渐逝去的农耕文明时代,但它留存了中华民族的强大遗传基因,展现了中国人的生命观、生活观和道德伦理观,也是一幅具有浓郁东方人情美的画卷;同时,它还构成一种较为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在现代中国人和海外华人社会的生活中一代又一代地传承。
毋庸讳言,100 多年来,我们一直存在着把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等范畴对立化的简单思维和价值判断。今天,当我们校正了价值观念,就会发现这两者并不构成对立关系,更不存在先进与落后、文明与愚昧的价值区分。中国乡村
1 程虹:《寻归乡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年版,第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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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现代化之路,无疑可以借鉴西方经验,但在一百多年来的拿来过程中,我们是不是抓错了药方?
以发达国家的法国为例,其旅游胜地普罗旺斯,到此一游的人无不赞叹它的舒适和美丽,但普罗旺斯引人入胜的精华,恰恰在于它的田园乡村:无论春夏秋冬,每当人们走出户外,走进那闪亮的晨曦之中,整个乡间如水洗般明净,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在这样的日子里,村里人会说,我们生活在这里有多美啊!法国最重要的诗人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就常年生活在此,这位普罗旺斯农民的儿子,像一个文明世界的野蛮人,带着自然赋予的高贵,毡帽斜戴在头上、穿短上衣、没有背心,腰间围一条红色的卡塔卢西亚腰带。他的两眼闪闪发光,双颊泛着健康的红色,高傲又亲切,如一个优雅的希腊牧羊人。在这个美丽的乡间,米斯特拉尔写出了他的新作《卡朗达尔》。当记者问道:现在,您为什么还如此留恋您那个普罗旺斯的乡间呢?这位诗人回答:我在这座磨坊里是如此舒适!我寻找的这个角落,一个离着报纸、出租马车、大雾有上千里之遥,又芳香、又温暖的小角落,是如此舒适!……我周围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啊!1
对比一下被称为伟大的乡间的普罗旺斯,似乎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现代化不是要消灭传统,城市化也不是要吞并乡村,而是要用现代文明去重新焕发乡村的生机活力!今天,从民间审美的视角看,我们这些离开乡村的现代人真正需要反思的是:当
1《普罗旺斯是首悠长的歌》,见《三联生活周刊》2015 年12 月27 日。
人们远离了天人合一的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丢失了熟人社会中人与人相交的人情礼俗,放弃了几千年中国传统社会中的仁义礼智信的价值观,其实我们离真正的原乡已经很远了;大规模的拆迁和城市化,还使千百年来古村落所涵养的美丽的自然景观、自足的生产方式、和谐的邻里关系、奇妙的民风民俗所构成的田园牧歌般的瑰丽画卷,以及由此所展现出的乡愁荡然无存!
因此,民间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让我们走进故乡,从而重新找回中华民族的文化自觉!
这本书是在我十多年来开设的民间审美文化课程的基础上整理出来的书稿。在教学过程中,我深切地体会到:近年来,民间文化一词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也为一些社会精英们所竭力标榜,但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被冠以民间文学、民俗学或民间文化之名的课程,仍被看做是可开可不开的边缘课程。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学生们的文艺欣赏活动,其实仍主要局限于纯文学、文人艺术等,很少或根本不涉猎民间的文学艺术。另一方面,大学课堂上讲授的文艺理论,也基本为古代、现代和西方的文论,因而谈及民间审美文化,人们也习惯于套用精英文艺的审美理论话语,从雅的欣赏趣味出发去分析和讨论,而根本不顾及两者之间的非对称和各种差异。
基于上述状况,我以为,讨论民间审美文化,除了要撇开业已固化的文人心态和人们较为熟知的精英审美的模式,还必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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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理上进行空间性转移,进入到民俗文化的生产和传播场域,如此民间审美理论的建构才能找到自己的学术坐标。在此观点指导下,我在教学实践中试图换一种思路,即从民间审美文化的基础问题的讨论入手,由此进入到乡土的逻辑,进而在理论上探寻民众的美学,再到更深层面的民间趣味的剖析。这种尝试,当然有我个人的主张,也一定存在值得讨论的诸多问题。
也许,我的努力至多只能说是把一个民间审美文化的陌生人,领略一下该领域的学术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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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国源,江苏宜兴人,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中国民间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社会兼职有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江苏省写作学会副会长等。2007-2008年在韩国蔚山大学任客座教授,2009-2012年曾任苏州大学凤凰传媒学院副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为民间文艺学、当代文化与媒体传播研究。著有《典范转移:中国大众文化的出场视域》、《民间传播与乡村记忆》、《知识分子与大众传媒》、《传播的文化修辞》等12本,编著有《中国民间故事导读》、《中国鬼怪传说》等,撰著传记文学《丰子恺传》、《周作人传》、《北岛评传》、《中国名士》等四种,在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100多篇。专著曾获江苏省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江苏省社科应用研究精品工程优秀成果一等奖、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等。